宋晨曦把手机放回裤兜，指尖碰到了那张折了三折的排班表。她没再看一眼，转身走进车间。夜班通知发来不到十分钟，她已经站上了流水线工位。耳机还塞在耳朵里，录音里的声音正念到“行政处罚的种类与设定”，她跟着默背，嘴唇微动，像在咀嚼每一个字。
机器启动的轰鸣压过了人声。传送带缓缓运转，金属零件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摘下耳机，塞进工服口袋，双手戴上薄纱手套。右手食指上的旧纱布边缘已经发硬，昨夜清理机器时烫的伤还没好透，一碰就隐隐作痛。她没换，只是把袖口往下拉了拉，遮住那截发黄的布条。
产线节奏比白班快。主管站在尽头记录效率，每隔半小时就报一次进度。她盯着眼前不断移动的零件，眼睛不敢离开半秒。凌晨一点，她喝了半杯凉水，靠在墙边喘了口气。工友递来一块饼干，她摇头拒绝。脑子里还在过刚才听的法律条文，她怕一松劲，那些刚记住的东西就散了。
两点四十七分，产线突然提速。警报灯闪了两下，没人解释原因。她立刻绷紧身体，手指加快动作，拆卸、检测、组装，一连串流程必须在八秒内完成。第三轮操作时，她感到右手有些发僵。食指伤口被反复摩擦，渗出的血浸湿了手套内层。她没停，只是换左手多承担些力道。
三点十二分，传送带卡住一个零件。她伸手去拨，机器本该完全停转，但感应器延迟了半拍。齿轮边缘划过她右手食指外侧，一道三厘米长的口子瞬间裂开，血珠涌出来，滴在金属壳上，溅成细小的红点。
她没叫出声。左手迅速按住伤口，用袖口死死压住。血还是渗出来，顺着指缝流到手腕。她咬住下唇，盯着眼前堆积的零件，知道只要停下，整条线都会受影响。主管说过，连续两小时效率不达标，就要重新培训——那种记录会留在档案里，政审时可能被翻出来。
她撑着操作台站直，右手虚握，靠左手单手完成接下来的工序。动作慢了些，但没出错。每过三十秒，她就低头看一眼伤口，血暂时止住了，但手指开始发麻。她知道不能拖，得处理。
换班间隙，她溜进休息室。急救箱在主管办公室锁着，厂医今晚没值班。她从包里翻出一包消毒湿巾，撕开包装，咬牙擦掉血污。伤口边缘已经有些肿，她用剩下的旧纱布缠了两圈，打结时手指不听使唤，试了三次才系紧。染血的布条被她卷成一团，塞进鞋底夹层。她低头系好鞋带，确保看不出异样。
回到岗位，她把右手藏在工服口袋里，只用左手操作。主管走过来巡查，她立刻站直，点头回应。主管问她脸色怎么这么差，她说没事，可能是空调太冷。主管没多问，只提醒她别影响进度。
最后一小时像被拉长。她靠在操作台边缘，身体微微发抖。右手不仅疼，还开始发热。她想起宿舍里那本《劳动法手册》，翻到工伤认定那一页，写的是“工作时间、工作场所因工作原因受伤应认定为工伤”。可她没报，也不敢报。一旦登记，就得停工休息，补贴没了，夜班加单的钱也拿不到。那笔钱她计划好了：买真题、报模拟考试、印资料。
四点五十八分，产线终于停下。她站在原地没动，等所有人都离开，才慢慢摘下手套。纱布已经被血浸透，指尖冰凉。她把脏手套塞进包里，换上干净的，然后一步步走出车间。
清晨五点二十三分，她推开宿舍门。屋里很暗，窗帘没拉开。桌上那条断了的银链还在，吊坠依旧不见。她没碰，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右手悬在半空，不敢碰任何东西。她翻开枕头下的笔记本，想写下今天要背的申论要点，笔尖刚碰到纸，手一抖，字歪成一条斜线。
她试了三次，写出来的字都像被水泡过。最后她把笔放下，靠在墙上，闭上眼。录音还在手机里循环，机械女声正念到“行政复议的申请期限为六十日”。她没摘耳机，也没调音量，任那声音一遍遍重复。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睁开眼，屏幕亮起，是大姐的未接来电，时间显示在凌晨四点十七分。她没回拨，把手机反扣在桌上。窗外天色微亮，楼下的早点摊开始支棚，锅铲碰铁板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上来。
她盯着“考警校”三个字看了很久。笔画很重，纸背都凹下去了。她曾以为只要写下来，就能做到。可现在，她的手连笔都握不稳。她翻到下一页，想继续抄知识点，可手指刚碰到纸面就抽痛。她最终合上本子，塞回枕头底下。
躺下时，她把右手悬在床外，不敢碰被子。闭眼前，脑子里闪过讲师那句话：“得敢在别人往后退的时候往前走。”她确实没退，可她也没前进。她只是站着，像被钉在原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想起昨夜大姐的电话，说晚妹还没回来。她当时没多问，只说“我这边忙”。现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连问清楚的力气都没有。她不是不想管，是怕一开口，连自己撑住的这点力气也会散掉。
她把耳机重新戴上，按下播放键。录音从头开始：“第一题，类比推理：警察之于法律，如同教师之于——”
她没听下去，只是让声音一直响着。手指悬在半空，纱布边缘渗出一点暗红，滴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