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闹钟还没响，宋晨光已经站在饭馆后厨的水池前。她拧开冷水，把昨晚留下的碗碟一摞摞浸进去。手指泡得发白，动作却没停。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擦干手拿出来，是李阳发来的消息：“昨晚核完三月到六月的进货单，缺额集中在冷冻海鲜和调味油，供应商是‘宏达’。”
她盯着那条信息看了两秒，没回。转身从柜子里抽出一叠打印纸——那是她前天夜里悄悄导出的半年电子台账。饭馆收银系统能自动汇总每日营业额，她早就存了权限。把数据一张张摊在案板上，她用红笔圈出每逢“宏达”送货的日子。销售额没有明显上涨，但当日账面成本却高出平均值近两成。七处异常，全部签收人一栏写着同一个名字：王叔。
她把纸折好塞进内衣夹层，低头看了看右手食指。昨夜整理库房时，她在角落翻出半张手写对账条，字迹潦草，写着“宏达-冻虾仁-380kg”，没有盖章，也没有入库编号。她当时没声张，只悄悄收了起来。现在这张纸正夹在她的笔记本里，和之前记录的每日损耗数据叠在一起。
早班厨师还没来，李阳推门进来时拎着一袋热豆浆。他把袋子放在操作台上，看见宋晨光已经在核对单据，没说话，径直走向库房。两人之前商量过，要查清楚这笔账，必须找到原始凭证。王叔管着采购和入库，所有纸质单据都由他经手，在老板面前说得上话。贸然开口，只会打草惊蛇。
“你去借单子，我来翻库房。”李阳低声说。
宋晨光点头。她换上干净围裙，端了杯热茶去前厅。王叔正坐在收银台后头看报纸，见她进来，笑着问：“这么早？”
“想学学进账流程，”她把茶放下，“以后要是让我管账，别连单子都看不懂。”
王叔乐了：“你还真想当老板？”
“总得懂点门道。”她笑得自然，“上个月的入库单能借我看看吗？就‘宏达’那几笔，数字老对不上。”
王叔犹豫了一瞬，还是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纸。宋晨光接过，手指快速翻动。三张发票联金额与存根联不符，其中两张存根联根本没有签字。她低头假装核对，用手机迅速拍下关键页，藏进围裙内袋。
回到库房，李阳正蹲在旧冰箱顶上。那台冰箱早停用了，外壳锈迹斑斑，平日堆些杂物。他们记得，半个月前清理时，曾在顶部夹层发现过过期调料。李阳用扳手撬开几颗锈死的螺丝，从缝隙里抽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五张被撕毁的报销单残片，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又扑灭。
两人蹲在地上，一片片拼。时间、品名、数量逐渐连上。最后一块补上时，转账记录清晰浮现：宏达公司账户向个人卡转账，金额两万三千元，收款人姓名模糊，但手机号与王叔登记在采购表上的私人号码一致。
宋晨光盯着那串数字，呼吸慢了下来。
李阳把残片重新包好，声音压得很低：“这数不止一次了。你看日期，从去年十一月开始，每两三个月一次，金额递增。”
她没应声，脑子里过着这些日子的细节。王叔上个月给孙子办满月酒，请了全店吃饭，红包一人五百；他老婆上星期做了胆囊手术，住院花了不少；他儿子在郊区买了房，他还跟人吹过“不用贷款”。钱从哪来？她一直没多问。现在想来，那些话像一根根细线，全缠在了这些假账上。
“你说出去，他工作就没了。”李阳看着她，“他一家五口，全靠这份工。”
“可不说呢？”她抬起头，“以后我管账，谁来信我？账还会继续出问题，饭馆撑不住，大家全没饭吃。”
李阳沉默了一会儿，把塑料袋塞进工具箱底层：“你得想清楚。他是老员工，老板念旧情。你一个外人指证，搞不好反被说成排挤。”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窗外天刚亮，街对面早点摊的灯还亮着。她想起昨夜手机震动的那一下——是宋晨曦打来的，凌晨四点十七分。她没接，后来也没回。现在她突然明白，妹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打电话。她一定也撑到了极限，才想找个能说话的人。
可她没说，她也没问。她们都习惯了把难处咽下去。
她回到前台，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一页空白，写下一行字：“人会犯错，但不能让错变成习惯。”下面画了个圈，圈住“习惯”两个字。
李阳走过来，看了眼她的本子，没说话。
六点四十，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老板推门进来，照例先去厨房看灶火。宋晨光站在前台，把装着证据的文件袋轻轻放在台面上。里面有打印的比对表、拍下的发票照片、拼好的报销单残片复印件。她用回形针整整齐齐夹好，封面只写了三个字：“查账。”
她伸手压了压文件袋一角，确保它不会滑下去。
老板走进前厅，看见她站着，笑了笑：“这么早？”
“有件事，”她开口，声音平稳，“我必须跟您单独说。”
老板察觉到她的神情，收了笑：“怎么了？”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把文件袋往台面中央推了半寸。动作很轻，但足够让对方注意到。
老板低头看那袋子，眉头微微皱起。
她站着没动，右手仍压在文件袋边缘，指尖微微发紧。昨天妹妹打来电话时，她正蹲在库房角落翻那半张对账条。那时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查下去。现在她知道，有些事不能等。就像妹妹在流水线上咬牙撑着不喊疼，她也得在这儿站稳。
“是关于进货账目的事。”她说，“从‘宏达’进的货，实际数量和报账差得太多。我查了半年数据，又找到了几份被撕掉的报销单。签字人是王叔。”
老板的脸色变了。
她没停：“我不是要他丢工作。但账得清，饭馆才能活下去。您要是不信，我可以把所有数据再核一遍。”
老板盯着她，又看了看文件袋。几秒后，他伸手拿了起来。
她没松手，反而把袋子按得更稳。
“这些证据，”她说，“我昨晚整理到三点。我知道王叔不容易，可咱们谁都不容易。要是账一直这么乱下去，以后倒的就不只是钱了。”
老板没说话，但没再试图抽走文件袋。
她终于松了手。
老板翻开第一页，脸色越来越沉。他抬头看她：“你一个人查的？”
“我和李阳一起。”她说，“他帮我核了数据，找到了库房里的残单。”
老板点了点头，把文件夹合上，抱在怀里：“我去办公室看。你……先去忙吧。”
她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厨房。走到一半，又停下，回头说：“老板，我不是想惹事。我只是觉得，该说的，得说出来。”
老板看了她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走开后，李阳从后厨出来，站到她身边。两人并肩站在灶台前，谁都没说话。
七点十五分，王叔来了。他照常打卡，笑着跟人打招呼，走到收银台前坐下。他没注意到前台上的空位——那个放文件袋的地方，现在只剩一道浅浅的压痕。
宋晨光在切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很稳。李阳在调酱料，手也没抖。
王叔喝了口茶，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他不知道那份文件已经在他老板的办公桌上摊开，也不知道自己签过的每一笔假账正被一页页翻看。
宋晨光抬起手，擦了下额头的汗。她的指尖还留着刚才按压文件袋时的印子，一道浅白的压痕，横在食指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