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晨曦把车停在山脚,熄了火。两人没说话,沿着石阶往上走。风从林间穿过来,带着些凉意,吹得路边的纸灰打着旋儿飘起又落下。宋晚妹脚步慢了些,手指无意识地蹭着衣兜边缘,像是在确认什么还在不在。
墓碑前已经有人来过。
三束辣椒花整齐地摆在石台中央,花瓣红得发暗,茎秆细长,顶端微微翘起——是她们小时候在沼洼村院角种的那种朝天椒开的花。宋晚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站在原地,呼吸轻了一瞬。
宋晨曦没催她,只是走到碑前,掏出湿巾轻轻擦去石面浮尘。她动作很缓,像怕惊扰了什么。纸钱篓里还有未烧完的黄纸,边缘焦黑卷曲,余烬被风吹得沙沙响。
“你记得吗?”宋晨曦低声说,“妈总把辣椒串成串,挂在屋檐下晒。她说那颜色旺家。”
宋晚妹没应声。她慢慢蹲下来,离那几朵花近了些。阳光斜照在花瓣上,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到一朵,又缩了回去。
“谁送的?”她问。
“不知道。”宋晨曦也蹲下,“我早上打过电话问村里老支书,他说没人交代过这事,但每年清明前后,花都会准时出现。”
宋晚妹盯着那束最中间的花,茎上还沾着一点泥。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张画——是她在戒毒所时画的。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三个人影围坐吃饭,头顶飘着几根红辣椒。那时她手抖得厉害,线条断断续续,可还是把每根辣椒的弧度都描得很认真。
她把画放在花旁边。大小几乎一样。
“我以为……这些花早就死干净了。”她声音低下去,“自从我们三个离开村子,再没人照料它们。”
“可它们活下来了。”宋晨曦看着她,“有人一直在养。”
宋晚妹喉头动了动。她重新伸手,这次稳稳地碰到了花瓣。触感干燥而微糙,并不像她记忆里那样黏腻滚烫。她闭了下眼,脑海中闪过那些昏沉的夜晚:阿辉递来的烟、玻璃管里的液体、她颤抖的手指捏着吸管凑近唇边……还有他靠在门框上笑的样子:“你喜欢辣,我就给你最烈的。”
她猛地睁开眼,把手收回来,攥紧了裤缝。
“我不该信他的。”她说。
宋晨曦没接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风又起,吹动墓前残余的纸灰,一片落在辣椒花上,像一道旧伤结的痂。
手机在这时响了。
铃声突兀地划破寂静。宋晨曦看了眼屏幕,来电显示一串陌生境外号码。她犹豫了一下,看向宋晚妹。
宋晚妹摇头,抬手按住她手腕。
宋晨曦顿住,随即把手机递过去。
宋晚妹接过,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
“是宋晚妹小姐吗?”对方说的是中文,口音略生硬,“国际刑警组织南亚行动组。我们抓到了阿辉,在押期间他提出要见你一面。”
她握着手机,指节泛白。
“他说,只有你去了,他才愿意交代最后一批涉案人员的去向。”
风停了。林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叶尖滴水的声音。
宋晚妹没说话,目光落在父母的墓碑上。名字刻得很深,雨水冲不掉。她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背着她走夜路去卫生所,父亲在门口守了一整晚。那时家里穷,饭桌上常年只有腌菜和稀粥,可每次她咳嗽,母亲总会偷偷煎一碗带辣椒的姜汤,“辣出汗就好了”。
后来她以为,辣就是让人上瘾的东西。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辣也可以是驱寒的。
“他为什么现在提这个?”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
“不清楚。但他反复强调‘该做个了断了’。”
她冷笑了一下,把这句话原样重复了一遍:“该做个了断了?”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您……愿意来吗?行程和安全我们都已安排妥当。”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转身,从包里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一小撮泥土。她蹲下身,将土倒在辣椒花根部,轻轻压实。
“这是我从戒毒所阳台带回来的土。”她说,“我在那儿种了三个月的辣椒苗,每天浇水、松土、记录生长。他们说我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其实不是。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种出干净的东西。”
她站起身,把空袋子折好放回包里。
“告诉他,”她说,“我明天启程。”
宋晨曦看着她。
她没哭,也没抖,更没有像从前那样下意识地摸手腕内侧那道浅疤。她只是站着,背对着坟,面对着山外的方向。
“你要去?”宋晨曦问。
“我去。”她说,“但不是为了听他解释,也不是为了让他赎罪。我只是要让他亲眼看看——那个被他拖进地狱的人,现在站起来了。”
宋晨曦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行程单,递给她:“我已经查过航班和接驳路线。他们在边境设有临时审讯点,全程录像,不允许单独接触。”
宋晚妹接过,看了一眼,塞进包里。
“我不怕他说话。”她说,“我只怕自己忘了曾经有多怕。”
两人站在墓前,再没多言。太阳渐渐西斜,山脊线上的光影拉得越来越长。远处城市轮廓隐现,楼宇之间灯火初亮。
宋晨曦拨通了回电,确认会面时间。通话结束,她收起手机,看向妹妹。
“准备好了?”
宋晚妹最后望了一眼辣椒花。花瓣在暮色中依旧鲜红,像凝固的血,也像未灭的火。
她转身,脚步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她们一起往山下走。风从背后推着人往前,谁也没有回头。
走到半山腰时,宋晚妹忽然停下。
她拉开背包侧袋,取出一支笔,在行程单背面写下几个字:**“我不是来原谅你的。”**
她把纸条折好,放进胸前的衣兜,贴近心跳的位置。
然后继续往下走。
天边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