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穿过巷口,吹得旧招牌边缘翘起一块铁皮,发出轻微的颤响。宋晨光站在梯子上,手指扣住锈蚀的螺丝钉,用力一拧,整块霓虹灯牌松了半边。她没急着拆完,低头看了眼脚边那只布满油渍的工具箱——那是李阳昨天悄悄放在门口的,里面多了把新扳手,还有一张叠好的纸条:“换招牌的事,我来帮你。”
她没说话,只是把纸条塞进了围裙口袋。
太阳升到楼顶时,旧招牌彻底卸了下来。几个路过的人停下脚步,有人认出她,低声议论:“这不是之前出事那家辣子鸡店吗?”“听说人没事了,可这味道……谁还敢吃?”
宋晨光听见了,也没抬头。她拍了拍木框上的灰,弯腰从纸箱里取出新牌子。黑底红字,“三姐妹抗毒辣子鸡”七个大字粗粝有力,下方一行小字清晰印着:“每一份收入,30%用于支持戒毒康复。”
李阳从店里走出来,手里拎着电钻。他站到梯子另一侧,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扶稳架子,一个拧紧螺栓。敲击声一下下落在墙上,也落进街面的寂静里。
门楣上的灯亮起来时,已是中午。第一拨客人是宋晚妹带来的孩子。
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园服,叽叽喳喳地挤进小店。男孩走在最后,个子不高,脸色有些发白。他叫小宇,是房东的孙子。三个月前,他在医院见过宋晚妹戒断反应发作的样子——浑身发抖,嘴唇发紫,嘴里一直喊着“别给我辣椒”。
此刻,他刚踏进门槛,鼻子猛地抽动了一下,立刻捂住嘴,往后退了两步。
“老师,”他声音发紧,“我又闻到了……那个味。”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宋晚妹转过身,蹲在他面前。她没急着解释,只轻轻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冰凉,微微打颤。
“你记得那天在医院,”她说,“我说过的话吗?不是所有辣都伤人。有的辣,是为了让人记住自己活着。”
男孩没说话,眼睛盯着地面裂缝里的一粒辣椒籽。
宋晨光站在柜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边角。这块布她用了五年,洗得发白,边线已经脱了丝。它见证过她最忙的夜,也沾过妹妹发烧时滴落的汗。现在,它又迎来了新的沉默。
她抬起头,看向厨房方向。
李阳正端出一盘菜。不是传统的红油爆炒,而是用清汤煨煮过的鸡块,表面泛着淡淡的橙红光泽。几片薄切的辣椒浮在汤面上,像被阳光晒透的枫叶。
“这是今天的新菜。”他走到桌前,把碗轻轻放下,“辣椒是在特殊环境下培育的,没有刺激性成分。我们叫它‘暖光椒’。”
没人动筷。
小宇盯着那碗汤,喉结上下滑了一下。
“你可以不尝。”宋晚妹轻声说,“但我想告诉你,我以前比你还怕这个味道。我以为它是坏的,是骗人的,是会把人拖进黑洞的东西。可后来我发现,真正害人的,从来不是辣椒本身。”
她夹起一小块鸡肉,放进男孩碗里。“是你心里有没有光。”
空气凝滞了几秒。
终于,小宇伸出筷子,指尖微微发抖。他把鸡肉送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很慢。眉头起初皱着,像是在抵抗某种记忆。然后,一点点松开。
他的眼睛忽然睁大了。
“不辣……”他喃喃道,“反而……很暖。”
像是冷了很久的人突然披上棉被,又像冬天早晨第一次摸到温热的杯壁。
他抬起头,看着宋晚妹:“老师,这味道……是不是就像你说的,家的味道?”
孩子们哄笑起来,纷纷夹菜。笑声填满了小店的每个角落。
宋晨光站在柜台后,看着那一桌喧闹,手指慢慢松开了围裙。她转身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洗手。水流冲过指节,带着一点温热。她低头看着掌心的老茧和细小的烫疤,忽然觉得这些痕迹不再只是辛苦的印记。
它们也是活过的证据。
李阳走过来,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锅铲。“外面都在传,说咱们这是拿悲剧博同情。”他语气平静,“还有人说,迟早又要出事。”
她关掉水,擦干手。“让他们说吧。”她说,“只要店开着,菜做下去,总会有人尝出来,什么才是真的。”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回灶台前继续翻炒。
下午三点,最后一波孩子离开。小宇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跑回来把一张画塞进宋晨光手里。
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三个人影,围着一口锅,头顶飘着红色的线条。下面写着一行拼音:la zi ji hao wen。
她看着那幅画,喉咙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
“下次再来吃。”她说。
人走空后,店里安静下来。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新招牌投下的影子上。李阳收拾完灶台,走到门口检查电源。宋晨光坐在靠窗的位子,手里还捏着那张画。
“晚妹刚才打电话,”他说,“说幼儿园园长想请咱们去办一场亲子餐活动,教孩子们认识食材。”
她抬眼:“讲辣椒的故事?”
“嗯。她说,要从种子开始讲。”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头。“可以。不过得加一句——种辣椒的人,得先知道自己为什么种。”
李阳笑了下,没接话,只是走到她对面坐下。
“你知道吗?”他说,“那天你在医院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辣子鸡还得是我家的味道’。”
她愣了下,随即摇头:“我不记得了。”
“可我记得。”他看着她,“那时候我就想,只要你还想做这道菜,我就一直给你炒下去。”
窗外传来自行车铃声,一个老人推着车缓缓走过。风吹动门上的铃铛,叮当响了一声。
宋晨光站起身,走到门口,仰头看着新挂的招牌。漆面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像一层薄薄的保护膜。
她伸手摸了摸那行小字:“每一份收入,30%用于支持戒毒康复。”
指尖停留了几秒。
然后,她转身走进店里,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动作利落,一排排座椅被她仔细清理过去。最后停在角落那张儿童椅前——小宇坐过的位置。
椅子腿有点晃。她蹲下身,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小扳手,拧紧了松动的螺丝。
李阳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的背影。
“明天还开吗?”他问。
“开。”她站起来,拍了拍手,“后天也开。大后天…… тоже开。”
话出口才意识到说了什么,她顿了一下。
李阳却笑了:“你以前从不说这话。”
“现在说了。”她走向灶台,掀开锅盖,“今晚加一道新菜,叫‘不怕辣’。”
他接过她递来的调料碗,站到她身边。
锅烧热了,油面微微波动。第一片辣椒落下时,香气缓缓升起,不是刺鼻的辛辣,而是一种沉实的、带着土地气息的暖意。
宋晨光看着火苗舔舐锅底,轻声说:“妈以前总说,辣不怕,就怕心凉。”
李阳往锅里倒了一勺汤,蒸汽腾起,模糊了两人的脸。
门外,路灯刚刚亮起。一对母女牵着手路过,小女孩指着招牌问:“妈妈,什么叫抗毒辣子鸡?”
母亲想了想,蹲下来说:“是有人受过伤,但还是愿意把好吃的东西分享给别人。”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望向店里透出的灯光。
屋里,宋晚妹正教孩子们辨认不同品种的干辣椒。她拿起一根细长的红椒,笑着说:“这个叫朝天椒,脾气最烈,可晒干了煲汤,最养人。”
小宇举手:“老师,我能带一根回家吗?我想让我爸看看。”
她把辣椒放进他手心:“拿好,别弄丢了。”
李阳盛出一碗新菜,递给宋晨光。她尝了一口,点点头。
“火候刚好。”
他站在旁边,看着她嘴角那点红油,忽然觉得这些年所有的奔波、争执、生死一线,都不如这一刻实在。
锅还在咕嘟作响,汤面翻着小小的泡。宋晨光夹起一块鸡肉,放进旁边的空碗里。
那是留给还没回来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