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晨曦走出医院大门时，天已经黑了。她没回头，身后那扇玻璃门缓缓合上，映出她笔直的背影和肩头微微绷紧的线条。她没坐车，沿着人行道一路往北走，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
警局大楼还亮着灯。档案室在三楼东侧，窗户半开，风吹动百叶窗发出轻微的响动。她刷卡进门，保安抬头看了眼，认出是她，没多问。这段时间，谁都知道这位女警几乎没离开过单位。
她径直走进档案室，门关上的声音很轻。桌上堆着几摞纸质卷宗，电脑屏幕还亮着，停在案件编号末尾为“0723”的归档页面。这是最后一次系统录入的时间——就在今天下午四点十七分，结案报告正式封存。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副薄手套戴上，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然后从最底层的文件柜里翻出一份未上传的备份材料袋，标签写着“财务审计补充附件”。袋子是新的，封口没有拆过痕迹，但她记得很清楚，原始审计流程中并不存在这个环节。
她抽出里面的东西。一张信纸，印着国际制药公司的抬头，字体规整，措辞克制：“就未经许可采集并使用宋氏家族成员生物样本一事，本公司深表歉意……”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十秒，手指慢慢收紧。
转身打开电脑，调出过去三年该公司所有官方往来函件的电子存档。对比字体间距、段落缩进、纸张反光度——全都不符。甚至连公司惯用的水印位置都偏移了两毫米。这不是出自原单位的文件，而是后期人为插入。
她把信纸放进证物袋，封好，写上时间、地点、发现过程。刚放下笔，门外传来脚步声。
局长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外皮上盖着红章。他看见她桌上的证物袋，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
“刚从上面开会回来。”他说，“决定下来了，给你们三姐妹申报集体一等功。授勋仪式等你们身体都稳定了再安排。”
他把文件放在桌上，语气平缓：“也算是给公众一个交代。”
宋晨曦没看那份申报材料。她把证物袋往前推了推，正好挡在红头文件前面。
“这封道歉信，是谁放进结案材料里的？”
局长站着没动，目光落在袋子上，片刻后才开口：“程序上需要有个回应。这种事不能一直拖着。”
“所以就造一封假信？”她的声音不高，也没抬起来，“让他们以为事情结束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局长说，“你们已经付出了太多。继续追下去，只会引来更多麻烦。”
“麻烦？”她终于抬头看他，“我们三个差点死在实验台上，大姐到现在还在住院，晚妹连站稳都要靠药维持。现在有人拿一张打印纸当道歉，你说这是稳定？”
局长沉默了几秒，伸手想拿走证物袋：“别让情绪影响判断。大局为重。”
她手一挡，按住了袋子边缘。“我穿这身衣服不是为了顾什么大局。我是警察，职责是查清真相。”
“有些真相查不了。”他说，“也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公之于众。”
“那就更不该发勋章。”她站起来，手指压在胸前的警徽上，“它不是用来遮丑的。要是连这点都忘了，那我宁可摘了它。”
局长看着她，眼神复杂。他张了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拿起那份申报文件转身走了。
门关上后，档案室重新安静下来。
她坐回椅子，没开灯，只靠着电脑屏幕的微光。窗外城市灯火通明，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像一条流动的河。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旧U盘，插进接口。
屏幕上跳出一个加密文件夹，名字叫“母亲遗物”。
点开后是一张照片：三姐妹小时候站在辣椒地前，穿着旧衣服，笑得满脸泥灰。母亲站在后面，一只手搭在大姐肩上，另一只手扶着铁锹。照片拍得模糊，但能看清背后墙上用粉笔写的字：“辣不怕，就怕心凉。”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晚妹发来的消息，一张截图，幼师资格证的录取通知，发送时间是昨天晚上九点四十三分——正是她在实验室按下密码、终止注射器倒计时的那一刻。
她没回复，只是把截图保存下来，放进同一个文件夹。
然后新建一个文档，标题空白。光标在第一行闪烁。
她没急着打字，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钥匙，金属冰凉。这是房东住处保险柜的备用钥匙，李阳在饭馆密道找到的，后来交给了她。她一直没交给证据科。
她把它放在U盘旁边，又把证物袋里的假信扫描存档，加上备注：“伪造文件，来源不明，建议彻查归档流程异常节点。”
做完这些，她靠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
再睁眼时，手指落在键盘上，开始敲字。
第一句写完，她停下来读了一遍。
“关于‘Project Capsicum’基因实验项目及相关责任人员的初步核查情况如下……”
她继续往下写，语句简洁，条理清晰，每一个事实都有出处，每一处推论都附带证据链索引。写到一半时，电脑右下角弹出提示：电量剩余百分之十二。
她没插电源。
窗外一辆巡逻车驶过，顶灯划过墙面，红光一闪而过，映在她的警徽上。那枚金属徽章边缘有些磨损，曾被血浸过，也被火燎过，洗了三次才恢复原色。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指轻轻擦过表面。
文档写到最后一段时，门又被推开一条缝。
值班的小警员探头进来：“宋姐，后勤说今晚要断电检修，十分钟后拉闸。”
她点头：“知道了。”
“你还不走？”
“马上。”
那人退了出去，脚步声渐远。
她没急着保存文档，而是打开邮箱，新建一封邮件，收件人栏空着，主题也没填。附件里加载了刚刚完成的报告，还有U盘里的全部资料包。
她盯着发送按钮，手指悬在鼠标上方。
空调停止了运转，整个楼层安静下来。走廊的应急灯亮起，走廊尽头的消防指示牌泛着绿光。
她忽然想起母亲最后一次做饭那天。雨下得很大，灶台漏了水，锅底积了一圈湿灰。母亲一边炒菜一边说：“只要火不灭，饭就能做下去。”
她重新看向屏幕。
光标仍在闪烁。
她移动鼠标，点击“草稿”，将邮件暂存。
然后拔下U盘，连同钥匙一起塞进内袋。关掉电脑，站起身。
桌上的红头文件静静躺着，旁边是那个透明的证物袋。她没带走任何一样。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黑暗中，只有警徽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色。
她抬手扶正它，转身走出去。
门锁自动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