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光灯的嗡鸣还在耳边回荡,宋晨光睁开眼时,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牵着胸口发痛。她想抬手,手臂却沉得不听使唤。视线模糊了一瞬,再聚焦时,床头柜上那只青花瓷碗正冒着热气。
红油浮在汤面,几块鸡丁裹着辣椒段沉在碗底,熟悉的香气钻进鼻腔。
她猛地屏住呼吸,手指抠紧了床单。那味道太像了——像极了那天在饭馆后厨,她吃下最后一口“火山辣子鸡”后,眼前天旋地转的感觉。
她想坐起来,可身体刚动,输液管就扯得手背一阵刺痛。
“别急。”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力道温和却不容挣脱。
李阳蹲在床边,脸上有几天没刮的胡茬,眼睛底下泛着青。他没说话,只是把碗往她这边推了半寸,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纸条,放在碗沿。
“这是医生写的食谱说明。”他的声音低,但稳,“用你血液样本培育的抗毒辣椒做的,营养科特批的。”
宋晨光盯着那碗菜,没动。
李阳也没催。他坐在床沿,拿起调羹搅了搅汤面,油星散开,露出底下炖得软烂的土豆块。“晚妹种的苗。”他说,“她在福利院阳台上,一盆一盆搬来搬去,说阳光不够会影响辣度。”
他笑了笑,眼角皱起一道细纹:“她说,要是大姐吃不下这顿辣子鸡,以后过年团圆饭,她就不上桌了。”
宋晨光的眼皮颤了一下。
李阳把调羹递到她唇边,勺子里只有一点点汤汁。“就尝一口。”他说,“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让她安心。”
她张了嘴。
第一口下去,辣意直冲鼻腔,眼泪瞬间涌上来。她咬着牙没吐,可胃里猛地一抽,喉头翻滚,差点呛出来。
“没事。”李阳立刻放下勺子,递来温水,“慢慢来。”
她靠在枕头上喘气,额头冒汗。那股辣不像以前那样灼烧喉咙,反而像一条暖线,顺着食道滑下去,在胃里化开一点热意。
她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来,伸手接过调羹。
第二口吃得慢,她盯着碗里的鸡块,忽然想起小时候。三姐妹挤在灶台边,母亲端出一盘红彤彤的炒鸡,大姐不让小的碰辣椒,二姐偷偷夹一块塞嘴里,辣得跳脚还硬撑着说不辣。
那时的辣,是笑出来的。
她一口一口吃着,没再停。吃到一半时,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滴进红油里,晃出小小的涟漪。
空碗被轻轻搁回床头。
李阳看着她,没说话,只是从保温袋里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淡红色的胶囊。“医生说,每天两粒,配合这个。”他顿了顿,“也是用那种辣椒提取的。”
她点点头,接过药吞下。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宋晨曦冲了进来,警服外套还没脱,头发有些乱,手里攥着一份文件。她一眼看到床上的人,脚步顿了顿,随即快步走到床前。
“你醒了。”她的声音有点抖,“我刚从局里出来,张宇交代了所有事。那个项目……上面有人保,但他把原始日志交出来了。”
她把文件放在床头柜上,手指用力压着边角:“他们一直在监控我们,从妈那一代就开始了。你、我、晚妹,全在名单上。‘优生计划’不是假的,但我们不是试验品,是……目标回收对象。”
她说得很急,眼里有火:“我不接受这种结果。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抹掉一切。”
宋晨光听着,没打断。她抬手,轻轻拉了拉妹妹的袖子。
宋晨曦低头,看见大姐的手指微微颤抖,掌心有一道旧疤——那是早年切菜时留下的。
她突然说不出话了。
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
这次很轻。
一个穿着浅蓝衬衫、白裙的女孩站在门口,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脸上没有妆,眼神清亮。她手里抱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指尖捏得发白。
宋晨光和宋晨曦同时转头。
那人一步步走进来,脚步很稳。
她在床边站定,先把文件袋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从里面抽出一张红边的纸。
“这是……”她的声音不大,但清晰,“戒毒所解除通知书。”
她抬头,目光先落在大姐脸上,又看向二姐,最后低头念了出来:“宋晚妹,经评估符合社会回归标准,准予解除强制隔离戒毒。”
念完,她把纸翻过来,正面朝上摆在柜子上。
接着,她又从包里拿出另一张纸,边缘有些磨损,但盖着鲜红的公章。
“我还考上了幼师资格证。”她说,“下个月,去城南幼儿园报到。”
病房里安静了几秒。
宋晨光忽然抬起手,拍了拍床沿。
“坐。”
宋晚妹鼻子一酸,却没哭。她绕到床边,小心翼翼坐下,像是怕惊扰什么。
宋晨曦站在原地,盯着妹妹看了好久。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拘留所外,那人穿着脏兮兮的外套,眼神涣散,连她的名字都没认出来。
而现在,她坐在这里,衣服干净,脊背挺直,像一棵终于熬过寒冬的小树。
她伸出手,一把抱住妹妹。
宋晚妹愣了下,随即反手紧紧搂住她。
宋晨光看着她们,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搭在两人交叠的肩上。
三个人谁都没说话。
窗外天色渐亮,晨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那只空了的青花瓷碗上,油面还泛着微光。
李阳悄悄退到门外,顺手带上了房门。
过了会儿,他又探头进来,手里多了三个一次性饭盒。
“给你们也带了。”他把饭盒放在窗台边的小桌上,“一样的配方,就是辣度减了。”
宋晨曦松开手,擦了擦眼角,走过去打开饭盒。热气冒出来,香味弥漫开来。
宋晚妹没动,依旧坐在床边,低头看着那份解除通知书。
“大姐。”她忽然开口,“你还记得咱妈最后一次给我们做饭吗?”
宋晨光点点头。
“那天下雨,她非要用晒干的野山椒炒鸡,说这辣能驱寒。”宋晚妹声音轻下来,“你说太辣,我和二姐偷偷把辣椒挑出来埋在饭底下。结果她尝了一口,笑着说:‘你们仨啊,辣不怕,怕的是凉。’”
她抬起头,眼里有光:“我现在明白了。她不是怕我们吃不了辣,是怕我们心里冷。”
宋晨光握了握她的手。
宋晨曦走回来,手里拿着一小碟咸菜。“吃点这个,压压味。”她把碟子放在床头,“等你出院,咱们一起回趟沼洼村。把老屋收拾出来,种片辣椒地。”
宋晚妹笑了:“我要教孩子们做辣子鸡,就叫‘三姐妹牌’。”
李阳在门口插话:“得加个招牌蛋,我研发的新吃法。”
大家都笑了。
宋晨光靠在枕头上,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胃里的那团热意,一直蔓延到了胸口。
她伸手摸了摸枕头底下,那里藏着一张湿透的小卡片。她没拿出来,只是轻轻按了按。
门外走廊传来护士推车的声音,轮子碾过地面,平稳而规律。
窗台上的饭盒还冒着热气,辣香混着米饭的甜味,在空气里缓缓流动。
宋晨光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