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厨房里,锅盖掀开时蒸腾起一片白雾。宋晨光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漏勺,盯着翻滚的汤面出神。她刚把一批新到的辣椒倒进油锅,香味弥漫开来,却突然听见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村长。
她关小火,擦了擦手接起来。话筒那头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怕惊扰什么人,“你娘……走了。”
她没应声,手指捏紧了手机边缘。
“走得很安静,昨晚上还能喝半碗米汤。临走前念了晚妹的名字。”村长顿了顿,“你们回来吧。”
宋晨光把电话挂了,站了几秒,转身走到前厅,拨通了宋晨曦的号码。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妈没了,咱们回家。”
三个小时后,她们在火车站碰了头。宋晚妹背着一个旧帆布包,头发扎得整齐,脸上没什么妆,看着比平时清瘦。她看见大姐眼底发青,嘴唇干裂,轻声问:“这次……是真的?”
宋晨光点头。
宋晨曦提着行李箱走过来,警服外套搭在手臂上。她没说话,只是把手放在大姐肩上,轻轻捏了一下。三人进了候车室,坐在靠窗的位置。火车进站时,阳光正斜照在铁轨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车上没人再提母亲的事。宋晚妹靠着窗,看外面飞驰的田埂和水塘。小时候,她们就是坐着这趟车去县城上学,妈妈总在路口送她们,手里攥着煮熟的鸡蛋,塞进她的书包。那时她嫌土气,偷偷扔在路上。
她闭上眼,喉咙发紧。
到村口已是傍晚。老屋门口站着几个亲戚,见她们下车,纷纷迎上来。屋里点着油灯,母亲躺在堂屋中央的门板上,身上盖着蓝布被单,脸露在外面,瘦得颧骨凸起,双眼闭合,神情平静。
宋晨光走上前,跪在蒲团上,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手冰凉,指节变形,掌心全是老茧。她轻轻摩挲着,像小时候母亲给她暖手那样。
宋晨曦摘下帽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她蹲下来,看了母亲很久,然后起身去烧热水,给老人擦身换衣。
宋晚妹一直站在门口,没敢靠近。直到二姐出来拉她,她才一步步挪到灵前。她跪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腕内侧有一道浅疤,是胃管留下的痕迹。她慢慢伸出左手,轻轻覆在母亲的手背上。
母亲的眼皮忽然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宋晨光立刻俯身,低声唤:“妈,我们都在。”
母亲缓缓睁开眼,目光浑浊,却一点一点移到宋晚妹脸上。她嘴唇微张,说不出话,右手却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指尖朝着妹妹的方向。
宋晚妹哭着往前爬了一步,把左手伸过去。
母亲用尽力气,抬起手指,轻轻抚过她手腕上的那道疤痕。动作极轻,像风吹过纸页。然后,她的嘴又动了动。
宋晨曦立刻凑近听。
片刻后,她抬起头,声音有些抖:“她说……‘是妈没保护好你’。”
宋晚妹猛地扑倒在床边,额头抵着母亲的手背,放声大哭:“不是的……是我不好……是我自己走错了路……”她抽搐着,肩膀剧烈起伏,“我不该信他……不该花钱买那些东西……我不该让你们操心……”
母亲听着,嘴角竟微微扬起,像是笑了。她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小女儿,眼神温柔。几秒钟后,那只抚摸过伤疤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屋里一下子静了。
风吹开门缝,油灯晃了晃。
宋晨光伸手合上母亲的眼睛。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把母亲的手放进被单里,整了整衣角。
第二天是葬礼。
天还没亮,村里人就陆陆续续来了。帮忙的人在院子里搭棚、摆桌、烧纸钱。三姐妹穿着黑衣,守在灵前磕头还礼。村民低声议论,有人摇头,有人叹气。
“听说那个小的沾过不干净的东西?”
“可不是嘛,还在城里被人骗过,差点送命。”
“她妈就是为这个愁死的吧。”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钻进宋晚妹耳朵里。她低着头,手指抠着袖口的线头,身子一点点僵硬起来。
仪式开始后,队伍抬着棺木往山上去。山路泥泞,雨前空气闷热。宋晚妹走在最后,脚步越来越慢。快到坟地时,她悄悄从内衣口袋摸出一条项链——水钻镶成的细链,样式俗气,是当年阿辉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她一直藏着,哪怕戒毒之后也没舍得扔。
坟坑挖好了,棺木缓缓放下。村里的老人开始念祭词,说些安息轮回的话。纸钱被点燃,火盆里腾起一阵阵黑灰,随风飘散。
就在众人低头默哀时,宋晚妹突然上前一步,把项链扔进了火盆。
火焰猛地蹿高,映红了她的脸。她双膝一弯,跪在坟前,声音嘶哑:“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姐姐们!对不起妈!”她仰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我还是戴上了……我明明能好好活着……可我还是让她担心到最后……”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整个人伏在地上。
宋晨光立刻走过去,蹲下身,把她扶起来搂进怀里。宋晚妹靠在她肩上,浑身发抖,嘴里还在重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宋晨光拍着她的背,声音很轻:“别说了,她听见了。”
宋晨曦也走过来,站到妹妹另一侧,伸手握住她的手。三个人就这样站着,围在坟前,谁也没再说话。
火盆里的项链已经烧得变了形,金属扭曲,水钻爆裂,最后化作一团焦黑的残渣。风一吹,灰烬打着旋儿升空,有的落在草叶上,有的飘进远处的山林。
入殓完毕,人们陆续离开。三姐妹留在原地,看着坟堆被一锹锹填满。宋晨光拿来带来的花束,放在墓碑前。是一把野菊,黄的白的,采自村后山坡。
宋晨曦从包里取出警帽,轻轻放在碑脚。她没说话,只是站直身体,敬了个礼。
太阳偏西时,雨终于落了下来。
三人撑起伞,准备下山。走到半路,宋晚妹忽然停下。
她回头望了一眼。
新坟上压着一块石头,防止风雨掀动黄土。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汇成小水流。她看着那个方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我想多看看她。”
宋晨光停下脚步,转过身。她把伞倾向妹妹,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宋晨曦也停下来,站在两人身后,默默注视着山坡。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山间升起一层薄雾,将坟地笼罩其中。远处传来几声鸟叫,清脆,短暂,随即被雨声吞没。
宋晚妹抬起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或是泪水。她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她的帆布鞋踩进泥里,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