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从饭馆的玻璃门斜照进来，落在空荡的餐桌上。宋晨光蹲在后厨角落，手里握着一块湿抹布，一下下擦着地砖缝隙里的灰烬。那晚她带回来的辣椒粉洒了一地，混着水成了暗红色的泥痕，像干涸的血。
她没抬头，听见前厅有脚步声。服务员小陈端着托盘经过门口，低声说：“姐，外面有人找你。”
“忙完这会儿再说。”她嗓音有些哑。
“不是客人……是个男的，站门口好一会儿了，手里拿着东西。”
宋晨光停下动作，拧干抹布，搭在水桶边。她起身拍了拍裤子，走向前厅。玻璃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他低着头，双手紧攥着一个用红绸包裹的长条木盒。
她推开门。
男人猛地抬头，眼神慌乱，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他往前一步，膝盖一弯，直接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宋晨光立刻伸手去扶。
男人没起来，反而把木盒抱得更紧，头垂得更低。“宋老板，我叫王德海。我是……那个化工厂下游供料的。我往地里撒过他们给的废渣，说是肥料……”他声音抖得厉害，“我家住在李家屯，下游第三个村。我女儿……八岁，上个月查出白血病。”
空气一下子沉下来。
宋晨光的手还搭在他胳膊上，没松开。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把他往上拉。
“起来说。”
男人被拽得踉跄了一下，终于站直。他眼眶通红，鼻尖泛着油光，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他抬起手背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递过去——是那天本地新闻的截图，标题写着《女子实名举报化工排污，警方查封涉事企业》。
照片是她站在厂区外接受采访的画面，风吹乱了头发，手里举着水样检测报告。
“我看了好多遍。”王德海声音低下去，“我当初不信这些事能查清。可你做了。我不敢恨你，也不敢谢你……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宋晨光接过那张纸，指尖蹭到边缘的折痕。她想起那天取水样的情形：井口结着绿膜，水桶提上来时泛着刺鼻的味儿，她蹲在岸边吐了两次才把样本封好。
她把纸叠好还回去，指了指门口的桌。“坐下说。”
王德海犹豫了一下，坐下了。他把木盒放在桌上，双手仍压在上面，像是怕它飞走。
“我知道我错了。”他说，“我不是不知道那些废料有问题。可价格太便宜，一吨才三百块。我们种菜的，赚的就是个差价。我想着，浇一次两次，应该没事……谁知道……”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我女儿发烧三个月，查不出原因。直到医生问我们住哪，一听李家屯，就说‘又是这个’。”
他没哭出来，但呼吸变得粗重。
宋晨光坐在他对面，没打断。她想起宋晚妹第一次戒毒回家的样子，瘦得锁骨凸起，眼神躲闪。那时候她也没哭，只是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她喝粥。
“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她问。
“赎罪。”王德海抬起头，眼里有了光，“我不能再害人了。我联系了原来合作的几个农户，都停了那种肥料。我自己掏钱，请专家来测土，换有机肥。我还去村委会报备，把以前的事全说了。”
他顿了顿，手指慢慢揭开红绸的一角。“这是我做的。本来想砸了，后来想，还是送来给你看看。”
宋晨光伸手，掀开整块红绸。
是一块木匾，深褐色底，四个烫金大字——**良心换真心**。
字迹苍劲，像是亲手刻的。背面有一行小字：愿以余生，供良椒百担。
“我老家是种辣椒的。”王德海说，“二十年前水干净的时候，我们那的朝天椒又香又辣，一斤能卖到十八块。后来地坏了，椒也不行了。现在我想重新种，用干净土、山泉水浇，不打药，人工除虫。第一批收成，我全送你。”
宋晨光盯着那块匾，没说话。
前厅陆续来了几个老顾客，看见这一幕，都放轻了脚步。有人小声议论：“那是谁啊？怎么给老板送匾？”“听说是化工厂那边的人……是不是来闹事的？”
她站起身，把匾拿起来，转身走到正厅最靠里的墙面前。那里原本挂着一幅褪色的山水画，她伸手取下，将匾挂了上去。
四个字正对着大门，阳光照在上面，金光微闪。
“挂这儿。”她说。
然后她回身，对厨房喊了一声：“小陈，泡壶茶，再热两个包子，端过来。”
小陈应了一声，快步进了后厨。
王德海怔住了，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动了动。
“你不该谢我。”宋晨光走回来，坐下，“你该谢你自己，还能回头。”
“可我没资格……”
“你有。”她打断他，“你女儿还在，你还有力气改，这就够了。”
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我妹妹也差点没了。她被人骗，走错了路，可她回来了。我也差点丢了命，可我还是坐在这儿跟你说话。只要人还活着，就还能做点对的事。”
王德海低下头，肩膀微微抖动。
茶端上来了，冒着热气。宋晨光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
“辣椒我收下。”她说，“但有个条件。”
王德海抬头。
“你女儿治病的钱，先别愁。我这饭馆，每个月多卖两百份辣子鸡，就够付一个月的药费。我帮你垫着，等你辣椒收成了再算。”
男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什么击中。
“这不行……我不能……”
“你听我说完。”她语气平静，“我不是施舍你。你是供货商，我是买主。你给我好辣椒，我给你活路。咱们做生意，讲的是信，不是恩。”
王德海张了张嘴，眼泪突然滚下来，砸在桌面上。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猛喝了一口茶，烫得直咳嗽，却还是把整杯灌了下去。
宋晨光没笑，也没安慰。她只是坐着，看着门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
一辆送菜的三轮车停在门口，司机探头问：“老板，今儿还开门吗？”
“开。”她说，“照常。”
中午的第一批客人进来了，带着饭菜香和说话声。有人抬头看见新挂的匾，念出声：“良心换真心？”
没人回答。只有厨房传来切菜的声音，稳定而清晰。
王德海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双手递过去。“这是第一批辣椒的检测报告，还有种植记录。三日后，我亲自送来。”
宋晨光接过，放进柜台抽屉里，锁好。
“好。”她说，“我等你。”
男人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下。他没回头，只留下一句话：“宋老板，我女儿……昨天醒了。她问我，家里还能吃上辣的吗？”
宋晨光坐在那儿，没动。
片刻后，她起身走进后厨，打开调料柜。她取出一包新买的辣椒面，撕开一角，撒进正在炒的豆瓣酱里。
红油翻滚，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她盖上锅盖，回到前厅，站在那块匾下。
阳光正好照在“真心”二字上。
门外，一片红辣椒被摊在竹匾里晾晒，细碎的光斑在籽粒间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