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在锅底舔着锅底,红油翻滚,香气冲得人鼻头发酸。宋晨光站在灶台前,手里还握着炒勺,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盯着那盘刚出锅的辣子鸡,油光锃亮,辣椒堆得像小山,可她一口没尝。
李阳从门口探了下头,声音压低:“客人说味道没变,吃了两碗饭。”
她点了点头,把锅刷进水槽,水流哗哗地冲着残渣。手上的动作没停,心却悬着。那条短信还在手机里躺着,没回音,也没再发来第二条。她没敢告诉晚妹。
后厨门帘被掀开一条缝,宋晚妹探出头,穿着干净的围裙,头发扎得整整齐齐。“姐,我来收拾吧。”
宋晨光转过身,看着妹妹的脸。三天了,她脸色还是偏白,笑起来也浅,但站得直了,话也多了。她把抹布递过去:“先擦下操作台,等会儿要准备明早的配菜。”
宋晚妹接过布,低头开始擦不锈钢台面。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出声响。李阳端着空盘进来,顺手把一把汤勺搁在台边,金属柄撞上瓷砖,发出清脆的一声“当”。
宋晚妹的手抖了一下,布子掉在台面上。
她没立刻捡,只是站着,呼吸变浅。
宋晨光察觉不对,正要开口,宋晚妹已经弯腰去拿勺子。指尖刚碰到柄部,不知怎么一滑,勺子翻倒,边缘蹭过她脖颈侧面——那里有一道细长的疤痕,从锁骨上方斜着延伸到耳后,颜色比周围皮肤深一些。
“啊——!”
她猛地后退,背撞上冷藏柜,发出一声闷响。手死死捂住脖子,眼睛睁大,嘴唇发抖,整个人缩在角落,像是被钉住了一样。
宋晨光冲过去,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晚妹,是我,姐在这儿。”
宋晚妹没应,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别怕,你看我。”宋晨光慢慢伸手,没碰她,只是把自己的脸凑到妹妹视线里,“我在,咱们在饭馆,安全的。”
过了好一会儿,宋晚妹才抬起脸,眼神涣散,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宋晨光起身,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宋晚妹接的时候手抖得厉害,水洒在围裙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突然发现脖颈处渗了点血,是被勺子边缘划破的。
“疼吗?”宋晨光问。
宋晚妹摇头,又点头,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疼就说,姐在。”宋晨光轻轻握住她的手,冰凉的,像冬天的井水。
李阳站在门口,没进来,只是默默把那把汤勺收走,放进消毒柜最底层。
宋晨光让妹妹坐在小凳上,用碘伏轻轻擦了伤口。宋晚妹一直低着头,手始终护在脖子上,像是护着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
“我不想在这儿了。”她突然说,声音很轻,“我想回老家,去乡下住一阵。”
“为什么?”
“我……我刚才……不是摔了勺子,是它自己动的。我听见有人喊我名字,说‘再喝一口,就一口’……”她攥紧围裙角,“我知道是假的,可我躲不开。”
宋晨光心里一沉。她想起戒毒所的心理医生说过的话,当时没太懂,现在明白了——有些伤,不在皮肉上,而在身体里扎了根。
她起身拨通了医生的电话。对方听清情况后,答应半小时内赶到。
等医生来的空档,宋晚妹一直坐在角落,不说话,也不动。李阳端了碗热粥进来,她摇摇头。宋晨光坐在她旁边,没劝,只是陪着。
医生到的时候,饭馆已经打烊。她穿着便装,背着一个旧皮包,进门先环视了一圈后厨,然后在宋晚妹对面坐下。
“能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吗?”医生声音温和。
宋晚妹摇头。
“你不用讲细节,只告诉我,那一刻,你觉得自己在哪儿?”
宋晚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在病房。他们给我插管,我动不了,嘴里全是药味,他们说……我不喝就打针……”
医生轻轻点头:“这不是幻觉,是你身体记得的事。胃管是强制治疗的标志,它划过皮肤的触感、带来的疼痛,都成了记忆的一部分。哪怕你现在清醒了,身体还会在类似刺激下自动反应——这就是‘身体记忆’。”
宋晚妹抬起头,眼睛红着:“我以为戒了毒,就没事了。原来……我的身体还在恨我。”
“不是恨你。”医生说,“是你身体在保护你。它以为危险还在,所以用尖叫、躲藏来提醒你逃离。这不是软弱,是求生本能。”
宋晨光听着,眼眶发热。她一直以为妹妹出院了,就能重新开始。可她忘了,从深渊爬上来的人,每一步都带着伤。
“她需要时间。”医生转向宋晨光,“不能逼她马上适应,也不能让她躲着。要让她一点点找回对身体的掌控感。”
宋晚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可我连个勺子都拿不稳。”
“那就先不用勺子。”宋晨光忽然说。
她起身拉开抽屉,翻出一条素色丝巾,浅灰带细纹,是去年冬天买的,一直没用。她轻轻展开,绕在妹妹脖颈上,遮住疤痕,系了个松松的结。
“以后你想露,就露;不想露,就藏。”她说,“你的身体,你说了算。”
宋晚妹摸了摸丝巾,指尖轻轻蹭过布料,像是在确认这是真的。
李阳这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新勺子,木头的,圆头,没有金属的冷光。他把它放在宋晚妹常站的案台位置,一句话没说,又退了出去。
医生临走前留下建议:每天可以让她做一点简单的活,不强迫,不限时,重点是让她感到安全。
夜深了,饭馆的灯一盏盏熄了,只有后厨还亮着。宋晚妹终于愿意回休息室。宋晨光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躺下,盖好被子。
“姐。”她突然叫住她。
“在。”
“明天……我还想来后厨。”
“好。”
宋晨光关了灯,轻轻带上门。回到后厨,她站在水槽边,手里还攥着那条取下的丝巾。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抚过脖颈——那里没有疤,可她仿佛也感到了那一道刻痕。
她把丝巾叠好,放进抽屉最上层。
转身时,目光落在灶台上。那口炒锅还放在原位,锅底残留的油渍在灯光下泛着暗光。她走过去,拿起抹布,一圈一圈地擦。
擦完锅,她打开消毒柜,取出那把木勺。勺身光滑,没有棱角,握在手里很稳。
她把它放在案台中央,正对着宋晚妹的位置。
窗外,夜风轻轻拍着玻璃。饭馆的灯还亮着一盏,照在后厨的地上,映出一个安静的影子。
宋晨光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抹布,目光落在那把木勺上。
勺柄朝东,像一把指向清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