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切进后厨，落在不锈钢操作台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光带。水龙头滴着水，一滴，又一滴，节奏缓慢。宋晨光蹲在消毒柜前，手指轻轻抚过一把新木勺的勺面，确认它没有毛刺、没有棱角。她将勺子取出，放在小芸昨日站过的位置，然后起身，走向灶台。
锅里还留着昨晚熬辣酱的余温，深红油亮的酱体凝成薄层，像一层薄壳。她掀开盖子，用木铲小心刮下锅壁上干结的一圈酱渣，放进玻璃罐中。这是最后一瓶——朝天椒炒了整整三小时，白酒泡过的辣椒去掉了涩味，只留下灼人的纯粹。她拧紧瓶盖，贴上一张白纸标签，上面没写字，但指腹摩挲过的地方，已经留下指纹的印痕。
门被推开时，风带进来一丝凉意。
宋晨曦站在门口，背着一个旧军绿背包，裤腿卷到膝盖上方，露出缠着绷带的小腿。她脚步顿了一下，看着姐姐弯腰往瓶子里装酱的动作，没说话。
“过来。”宋晨光头也没抬。
“姐，不用……”
“坐下。”她的声音不高，但不容反驳。
宋晨曦迟疑片刻，走到桌边坐下。宋晨光蹲下身，伸手去解她腿上的绷带。胶布粘得有些紧，撕开时发出轻微的“嘶”声。旧纱布揭开，伤口边缘泛着淡红，有渗血的痕迹，像是训练时又磨破了。
“你每天跑五公里，是想把伤再裂开一遍？”她拿棉球蘸了药水，轻轻擦去血迹。
“没事，结痂了。”宋晨曦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明天就能正常行动。”
“能和会，是两回事。”宋晨光换上新纱布，一圈圈缠紧，动作利落，“这酱，我给你带着。饿了就吃一口，辣得人清醒。”
宋晨曦看着那瓶酱，没接话。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调味品。这是姐姐的方式——不问能不能回来，只问路上会不会冷。
“我必须去。”她说。
“我知道。”宋晨光系好绷带末端，拍了下她的膝盖，“所以才要带着这个。”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瞬，谁都没再提危险，也没说保重。有些话，说多了反而压人。
出租屋比饭馆更安静。墙皮有些脱落，窗框松动，风吹过会轻轻晃。宋晚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里攥着一支黑色录音笔，外壳有些磨损，是戒毒所归还物品时一起交还的。她昨晚充了一整夜电，又反复按了几次开关，确认它还能用。
她没录任何证据，也没存什么线索。她在里面放了一段音频——三个小女孩的声音，在田埂上唱一首跑调的儿歌。那是她们唯一一次一起参加村小学的文艺汇演，宋晨曦吹口琴，宋晨光打拍子，她站在中间，唱得最大声，也最难听。
录音只有三十秒。她删了又录，录了又删，最后只留下这一段空白之前的静音。
门响了。宋晨曦和宋晨光一前一后走进来。宋晚妹立刻把录音笔塞进外套口袋，手心有点汗。
“你怎么来了？”宋晨曦问。
“你们都在。”她站起来，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抽出一条叠好的围巾，递给宋晨光，“你落下的。”
宋晨光接过，没拆开。她知道里面不是围巾。
“谢谢。”她轻声说。
宋晚妹没看她，只是低着头整理袖口。她的手指微微发抖，但没停下。
“姐，这个……”她终于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录音笔，递向宋晨曦，“我翻出来的时候，发现里面好像有声音。可能是之前偷拍的人留下的……你带上，万一有用。”
宋晨曦接过，翻看了一遍。没有标识，没有编号，只有一处微小的凹痕在侧面。
“你听过吗？”
“没。”她摇头，“但我记得那种设备。他们喜欢录对话，做威胁。”
宋晨曦点点头，没多问，把录音笔放进背包夹层，压在辣椒酱下面。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窗外有小孩跑过，喊了一声什么，声音很快远去。
宋晨光从柜子里拿出三只粗瓷碗，放在桌上，又舀了三碗稀饭。米粒沉在底下，表面浮着一层薄油花。她点燃一炷香插在窗台的空瓶里，烟细细地往上飘。
“还是老规矩。”她说。
宋晨曦忽然笑了：“记得吗？晚妹小时候偷吃辣酱，辣得直跳脚，还嘴硬说不辣。”
宋晚妹抬头瞪她：“你那会儿偷穿妈的高跟鞋摔进水沟，也没见你认。”
“我那是练习走路姿态，为了以后当警察威风。”宋晨曦翘起嘴角。
“威风到被阿辉一枪打瘸了腿？”宋晚妹呛了一句。
笑声停住。
空气一下子沉了下来。
宋晨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从胸口掏出警徽，用布擦了一遍，别回衣领内侧。
“我得走了。”她说。
宋晨光点头：“带着辣酱走。”
宋晚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仰头看着她：“你要回来。”
“嗯。”
“回来办婚礼。”她的声音轻了些，“你说过要请全街的人吃席。”
“我还说要请你当伴娘。”宋晨曦伸手揉了下她的头发。
“那你不能死。”宋晚妹盯着她，“谁也不能死。”
宋晨光放下碗，走到两人中间。她没说话，只是把手放在宋晨曦肩上，另一只手拉过宋晚妹的手，三个人的手叠在一起。
“谁也不许死。”宋晨光说。
“谁也不许死。”宋晨曦重复。
“谁也不许死。”宋晚妹跟着说，声音很轻，但一字不漏。
香燃到一半，歪了一下，断成两截。烟散得快了些。
宋晨曦背起包，拉了拉肩带。她看了眼桌上的空碗，又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
“我走了。”
宋晨光没送她到门口，只站在屋子中央，看着她拉开门。宋晚妹跟了几步，停在门槛前。
楼道里的灯坏了，下楼的脚步声一步步变轻。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宋晨光走到床边，打开抽屉，取出那条围巾。里面裹着的，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病历复印件——胃管手术记录，日期是七年前。她把它重新放回去，关上抽屉。
宋晚妹坐回椅子，双手仍握着录音笔。她没再看屏幕，只是用拇指一遍遍摩挲着开关按钮。
楼下传来电动车启动的声音，接着是车灯扫过墙壁的光斑，一闪而过。
屋里彻底暗了下来。
宋晨光没开灯。她走到桌边，拿起自己那碗没喝完的稀饭，吹了吹，慢慢喝了一口。
门外，脚步声再次响起。
不是下楼的，是上楼的。
很轻，但确实有人在往上走。
第三层，第二层，一层……脚步停在楼梯口。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宋晨曦推开门，肩上的包还在，脸上没什么表情。
“忘了带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递给宋晨光。
是那把新木勺的保护套，昨晚她顺手塞进抽屉的。
宋晨光接过，没问为什么回来一趟。
宋晨曦转身，再次离开。
这次，脚步声一直走远，再也没有回来。
宋晨光把布套放在木勺上，用手压平。
宋晚妹抬起头，看向她。
“她会回来的。”她说。
宋晨光点点头。
楼下，电动车发动，引擎声由低转高，驶入街道。
车灯划破暮色，朝着城西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