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妹坐在床沿,手指还停在录音笔的开关上。屋里的灯没开,窗外车声渐远,那一束划过墙壁的光也消失了。她知道,宋晨曦已经走远,不会再回来。她把录音笔攥得更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像是怕它突然消失。
护士敲门的时候,天刚亮。
“治疗室,八点。”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没有起伏。
她应了一声,慢慢起身,把录音笔放进抽屉最里面,压在一本书底下。那是戒毒所发的心理辅导手册,封皮已经磨出毛边。她没再看一眼,转身出了门。
治疗室还是老样子,一圈椅子围成圆,中间摆着一盆绿植,叶子有些发黄。医生坐在正对门的位置,见她进来,轻轻点头。其他人陆续到场,有熟悉的面孔,也有新来的。那个叫小杰的男孩缩在角落,低着头,手插进袖口里,指甲边缘红了一圈。
医生开始引导话题:“昨晚有人做了梦吗?愿意分享一下?”
没人说话。空气很静,只有空调出风的声音。
宋晚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想起昨夜反复播放的那段儿歌,三个小女孩的声音跑调得厉害,却笑得最大声。那时候她们还没分开,田埂上的风是暖的。可后来呢?阿辉说她能当明星,说她跳舞有灵气,说她不该一辈子困在小县城。她信了,跟着他去了城里的舞厅,第一口毒品是在后台的化妆镜前吸的。那天她吐了,头晕得站不起来,他还笑着拍她的肩:“这才哪到哪,真正的快乐还在后头。”
她喉咙发紧。
“我想说点事。”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到了。
医生看了她一眼,温和地点头:“你在安全的环境里,想说什么都可以。”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我第一次碰那东西,是因为有人告诉我,我能变得更好。他说我跳舞不够放得开,需要‘松一点’。我就试了。结果……”她顿了一下,“结果我再也跳不起来了。不是腿不行,是我整个人塌了。”
她说得很慢,中间停了好几次。但她没有停下。没有人打断她。小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
“我以为我废了。”她继续说,“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该烂在某个地下室里。可我姐姐们没让我那样。她们一次次把我捞回来,哪怕我咬她们、骂她们、摔东西。”她声音低下去,“可我还是恨自己。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不够好,配不上她们为我做的事。”
她说完,屋里安静了几秒。
医生轻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累。”她说了实话,“但比昨天早上好一点。”
医生记录下什么,没再多问。接下来的时间,其他人也开始零星发言。有人说起家庭矛盾,有人提到复吸的念头。小杰始终没说话,但他的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放在膝盖上。
那天晚上,宋晚妹被一阵动静惊醒。走廊尽头的房间传来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她认得那间房——小杰住的。
她犹豫了几秒,掀开被子,披上外套走出去。
门没关严。她站在门口,看见小杰蜷在床角,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抖一抖的。值班护士刚来过,留下一杯水和一张药单,人已经走了。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
小杰没抬头,只摇头。
她走进去,在床边坐下。“我知道那种感觉。”她说,“像整个世界都在往下沉,而你抓不住任何东西。”
小杰终于抬起脸,眼睛通红。“我妈……她要是知道我现在这样,一定会死的。”
这句话像根针,扎进她心里。
“她不会死。”宋晚妹说,“她会难过,会生气,会骂你。可她不会死。真正死掉的人,是不会再管你的。只要她还在骂你,就说明她还在乎你。”
小杰怔住了。
“我以前也觉得自己不配活着。”她继续说,“我觉得我脏,我烂,我不值得被救。可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我们犯过错,但我们还能改。你能来这里,说明你还没放弃自己。”
小杰的眼泪又流下来,这次没有憋着。
她递过自己的毛巾。“擦把脸。”她说,“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你要是不想让它升,它也会升。所以不如睁开眼看一看。”
小杰接过毛巾,手指抖得厉害。他洗了把脸,坐回床边,呼吸慢慢平稳。
“谢谢你。”他低声说。
她摇摇头,“不用谢。我只是不想看你一个人扛。”
回到房间后,她躺了很久才睡着。梦里没有儿歌,也没有阿辉的脸。她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上,台下坐着一群穿着病号服的人,他们鼓掌,笑得很真。
第二天上课,她翻开心理课本准备记笔记,一张折成心形的纸条从书页间滑落。
她捡起来,打开。
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写得很认真:
“你比我大姐还厉害。她骂我,你帮我。”
她盯着那行字,很久没动。然后,她把纸条折好,重新夹进本子最深处。封面四个字——“重新做人”。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教室,落在她的肩上。她伸手摸了摸颈侧那道淡淡的疤痕,指尖轻轻划过。
下课铃响了。有人叫她名字,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活动室。她点点头,收拾东西起身。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座位。那本心理手册还摊开着,页脚微微翘起。阳光正好落在那张心形纸条露出的一角,边缘被照得发亮。
她抬脚跨出门槛,脚步比往日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