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妹的手指在床单上划出一道浅痕，指甲边缘已经翻起，渗着血丝。她盯着墙上的钟，秒针走得比平时慢，每一格都像在拖着铁链往前爬。护士刚走，药盘留在门口，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声音比心跳还清晰。
电话是十分钟前来的。护士把听筒递给她，说是家属线路。她接起来的时候，只听见一片杂音，接着是母亲的声音——“我好着呢，别听外面瞎传。”
她愣住，手抖得差点把听筒摔了。
“妈？”她喊了一声。
那边停了两秒，“傻丫头，哭啥？就是肺炎，挂几天水就好了。你大姐给我打钱了，二姐还说要请假来看我，我说别来，你们都好好干。”
背景里有医生说话的声音，查房的节奏，仪器的提示音。不是病房录音，是实时的。
她把电话按在耳边，反复听那几句话，直到护士过来收线。她没松手，指节发白，直到对方轻轻掰开她的手指。
原来不是病危。
原来她吐血、撕裂胃管、哭着写遗书，全是因为一条假消息。
她坐在床沿，背脊僵直，脑子里空了一块。护工进来换药，她没动，任人掀开被子，解开胃管固定带。药水擦过伤口，刺得她抽了一下。
护工说：“疼就喊出来，憋着对身体不好。”
她没应，眼睛盯着洗手间的门。门缝底下有条缝，能看见马桶边沿。她记起牙刷放在那里，塑料柄，硬的。
护工走后，她慢慢起身，脚踩地时晃了一下。她扶着墙，走进洗手间，反手把门扣上。没有锁，但扣着能撑几秒。
她弯腰，从牙刷杯里拿出那支用了半个月的牙刷，掰断。塑料咔的一声裂开，尖头朝下，她塞进嘴里，顶住喉咙。
她早知道怎么弄才会吐。以前阿辉让她试过，说吐干净了才敢接下一单货。那时她照做，一次没吐，他扇了她三个耳光。
现在她用力捅，眼泪哗地涌出来，喉咙撕开似的疼。她咳了一声，血混着胃液喷在洗手池上。
她拔出来半截，另一截滑进喉咙，她仰头，咽下去。
身体猛地一抽，她跪在地上，手撑着瓷砖，嘴里全是血腥味。她听见自己在干呕，像要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
门外有脚步声，她想喊，发不出声。
警报响了。
门被撞开时，她已经倒在地上，嘴角流血，手指抽搐。护士扑过来翻她眼皮，喊人。有人抬她上担架，走廊灯光一晃一晃，她看见天花板的裂缝，像小时候家里的房梁。
她被推进急诊室，医生剪开衣服，听心跳。胃管重新插进去的时候，她醒了，但没动。喉咙火烧一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麻醉退了以后，她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左手被固定在床边。手腕上缠着纱布，血渗出来一点，晕成小圈。
医生站在床尾看片子。“异物取出来了，半截塑料，没划破胃壁。”他翻了下记录，“但你手腕这道伤，和三年前入所时的划痕，位置、长度、深度，一模一样。”
她闭上眼。
“你记得是谁给你造成的吗？”医生问。
她不答。
“你当时说，是被人逼的。现在呢？谁在逼你？”
她嘴唇动了动，没声音。
医生走出去，和护士低声说话。她听不清，只听见“封闭干预”“心理复发”“转疗区”几个词。
天黑下来，病房安静了。她躺在那里，动不了，也不想动。胃管插着，呼吸都费劲。她想起大姐的脸，二姐穿警服的样子，还有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
她不该死的。
可她已经毁了太多次了。
门被推开，小芸冲进来，头发乱着，眼睛红了。她扑到床边，抓住宋晚妹的手。
“你疯了是不是？”她声音发抖，“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你大姐在被人黑评，饭馆差点关门，她熬夜查水军，就为了保住那点生意！你二姐呢？她腿上中过枪，差点废了，现在刚归队，还在查阿辉的案子！她们拼了命也要护着你，你却想死？”
宋晚妹睫毛颤了一下。
“你以为你死了就轻松了？你妈怎么办？你姐们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我偷藏警报器那天，就想着，要是你出事，我一定要救你！因为我见过太多人没了，我不想再看着你走！”
小芸的手紧紧攥着她，指节发白。
“你不是累赘，你是她们的妹妹！你是我的姐妹！你要是死了，我们这些人，全都白扛了！”
宋晚妹眼角湿了。
一滴泪滑下来，落在枕头边。
她手指动了动，轻轻回握了一下。
小芸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抱着她的手贴在脸上。
外面走廊有人走动，护士在交班，声音低低的。一个男声说：“明天转疗区，安排团体治疗。”
宋晚妹闭着眼，没再动。
但她的手指，一直没松开小芸的手。
夜深了，输液管还在滴。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三个人挤一张床，妈妈在门外喊“晚妹，盖好被子”。那时她总嫌热，踢了被子，大姐就起来给她掖。
现在她躺在医院，胃管插着，手腕包着纱布，耳边是机器的滴答声。
她不想死。
可她也不知道怎么活。
小芸趴在床边睡着了，手还抓着她。窗外没有月亮，只有远处路灯的光，照在玻璃上，映出模糊的人影。
她睁开眼，盯着天花板。
手指一点点挪到脖子上，摸到胃管的疤痕。
那里有一道硬硬的痕迹，像缝过的线。
她轻轻按了一下。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