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那条匿名短信又来了。和上次一样，没有署名，只有短短一行字：“你查不干净。”她手指发僵，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像一层薄霜。
半小时前，她在办公室角落翻出一张旧监控卡。那天家长闹事时，王姐站出来替她挡下联名信，袖口滑开，露出一道疤痕。她当时只觉得心口一紧，现在回想起来，那道疤的位置，竟和自己戒毒时护士记录的注射点一模一样。
她没声张，趁着午休悄悄调了后门的录像。画面模糊，但有个身影在傍晚六点十七分走进幼儿园侧门，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那人戴着帽子，低着头，可走路的姿态她认得——是王姐。更让她心跳停顿的是，对方离开时，顺手按下了门禁系统的复位键，动作熟练得不像临时起意。
她盯着时间戳，反复看了三遍。那通威胁短信，正是在六点二十三分发来的。
她攥着手机走出幼儿园，穿过两条街，拐进一片低矮的城中村。巷子窄，电线乱拉，几家小饭馆冒着油烟。王姐租的房子在二楼尽头，窗户挂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她蹲在对面墙根，盯着那扇门，手心全是汗。
天快黑了，楼道灯闪了一下。脚步声由远及近，木楼梯吱呀作响。她立刻缩身靠墙，抬头看见王姐提着菜篮子回来，肩上挎着那个熟悉的帆布包。门开了条缝，王姐刚把脚踏进去，忽然停下，像是察觉什么，左右看了看。
宋晚妹屏住呼吸。
王姐推门进屋，没关严。几秒后，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把一支透明的小瓶子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瓶身细长，底部还沾着一点暗色残留。
她冲过去翻垃圾桶，手指触到冰凉的玻璃。是注射器。
她猛地站起来，抬手敲门。
门开了。王姐站在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她手上那支注射器上，沉默了几秒，才侧身让她进来。
屋子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小女孩坐在秋千上笑。桌上摆着药盒，标签被撕掉了，但形状她认识。她喉咙发干，声音压得很低：“为什么？是你在发短信？”
王姐没答，走过去把门关上，插上门栓。
“我查了监控，”宋晚妹往前一步，“短信是从这间房发出的。你……是不是还在碰那东西？”
王姐终于抬头看她，眼神不像平时那样沉静，反而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疲惫。“谁让你来的？”她问。
“没人让我来。”宋晚妹声音发抖，“是我自己看到的。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人。我以为你懂。”
“我当然懂。”王姐突然笑了下，声音很轻，“你以为只有你碰过那东西？”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一把扯开衣领。
宋晚妹愣住。
锁骨下方，皮肤凹陷着几个陈旧的针孔，排列整齐，边缘微微发紫。和她戒毒档案上的照片，位置分毫不差。
空气像是凝住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王姐松开衣领，坐到床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替阿辉卖粉，卖了两年。”她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事，“那时候女儿发烧，医院说要交八千，我没钱。他来找我，说只要帮忙带货，每月给五千。我说我不碰，他说‘你不碰，孩子就死’。”
她抬起头，眼睛红了：“我就碰了。”
宋晚妹站在原地，腿像灌了铅。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被阿辉带到KTV，也是这样一句话：“试试嘛，一点都不疼。”后来疼得整夜哭，再后来，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你现在……还在替他做事？”她问。
“早不干了。”王姐摇头，“三年前就收手了。他后来找过我一次，让我去引你，说你迟早会回来上班，只要我在旁边说几句闲话，就能拿十万。我没答应。”
“可短信是你发的。”
“是我。”王姐点头，“但我不是害你。我是想吓你走。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盯着你？你大姐开饭馆被人泼脏水，二姐在渔村查案子差点送命，你们宋家三个女的，全被人记着。我怕你待在这儿，哪天又被人拉下水。”
宋晚妹脑子嗡嗡响。“所以你装监控，发短信，就是为了赶我走？”
“我想让你躲远点。”王姐声音低下去，“可你没走。你还想当老师。我知道拦不住你，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你——有些过去，不是你想逃就能逃掉的。”
屋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小孩跑跳的声音，还有谁家炒菜的油烟味飘进来。
宋晚妹慢慢掏出手机，打开录音界面。她没说话，只是按下保存键。
王姐看了一眼，没阻止。
“那你刚才扔的注射器……”
“是空的。”王姐说，“我留着它，是因为戒断反应来了，有时候手抖得厉害，就想看看它，告诉自己不能再碰。今天中午，我晕了一阵，扎了生理盐水。”
她指了指桌上的药盒：“医生开的辅助用药，控制焦虑。我不敢去医院开，怕留下记录。”
宋晚妹盯着那支注射器，指尖发冷。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王姐从来不让她值夜班，为什么每次她情绪崩溃，对方都会默默递上一杯热茶。
这不是同情。这是懂得。
“你女儿呢？”她问。
“走了。”王姐声音很轻，“第二年冬天，高烧没退，我抱着她去医院，半路车拒载。送到时已经不行了。医生说，要是早两小时，也许能救。”
她没哭，但肩膀微微塌下去。
宋晚妹鼻子一酸。她想起自己躺在戒毒所病床上，浑身抽搐时，母亲在门外站了一整夜。那时候她恨所有人，觉得全世界都在逼她。可现在她才知道，有些人比她更痛，却一声没吭。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她问。
“因为你姓宋。”王姐抬头看她，“那天你来报到，我看到名字就明白了。阿辉提过你们家，说他最可惜的就是没把你大姐和二姐也拉进来。我一看你，就知道你会是他下一个目标。我不能看着另一个姑娘，走我的老路。”
宋晚妹眼眶发热。她想起王姐递给她工装时的样子，一句话没说，只是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原来从那一刻起，对方就在护她。
“可你现在这么做，等于承认自己涉毒。”她说，“要是被园里知道……”
“我知道。”王姐笑了笑，“我不怕。我都四十二了，一个人活了这么多年，早就不怕丢脸了。我怕的是你，还有别的孩子，再被那种人盯上。”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点帘子，望着外面昏暗的巷子。“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说。”
“别报警抓我。我不是坏人，但也算不上好人。我就想安安静静活着，看着你好好教书，看着那些孩子笑着跑过操场。这就够了。”
宋晚妹没说话。她低头看着手机，录音还在。她可以交上去，证明清白，也可以删掉，保全这个曾救过她的女人。
但她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外面的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苦衷就停下审判。家长还在闹，舆论还在发酵，而那个躲在暗处的人，可能正等着她再次跌倒。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身走向门口。
王姐没动，背影瘦削，像一根撑在风里的竹竿。
她拉开门，又停下。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她问。
“小雨。”王姐说。
宋晚妹点点头，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走廊灯坏了，只有楼梯口透上来一点微光。她扶着墙往下走，手指摸到手机边缘。她没删录音，也没点发送。
她站在一楼出口，抬头看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然后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到一张照片——是她第一天上班时拍的教室。黑板上写着“欢迎小朋友”，下面画着三朵花，她特意涂成了蓝色、黄色和粉色。
她盯着看了很久， finally 按下分享键，把照片发到了姐妹群里。
消息刚发出去，手机震动了一下。
新短信。
她点开，还是匿名号码，还是那行字：“你逃不掉的。”
她盯着屏幕，慢慢抬起眼，望向巷口。
一个穿灰夹克的男人站在路灯下，手里拿着手机，正朝这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