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宋晨曦正蹲在流水线旁换工作鞋。指尖刚划过“三脆拌卖出去了”那条消息，嘴角还没来得及完全扬起来，工牌就被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抽走了。
“跟我来。”主管站在更衣室门口，声音压得低，却像铁片刮过耳膜。
她没抬头，把手机塞进衣兜，鞋带松着，跟着走了出去。走廊的灯管嗡嗡响，照得墙面发白。办公室门关上时，她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
桌面上摊着一张纸，是昨天她和阿兰清点额外收入时留下的复印件。数字写得潦草，但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主管没看她，手指敲着桌面，一下一下，像在等秒针走完。
“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他终于开口。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甲边缘有些发黑，是拆零件时蹭到的油泥。她说：“知道。”
“知道还做？”他把纸折起来，塞进文件夹，“人事部还没查，是我先发现的。现在收手，还能当没发生过。”
她点头。
“但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他站起身，把工牌放在桌上，“下一次，我不拦。”
她拿起工牌，转身往外走。门开的一瞬，冷风灌进来，吹得她后颈发凉。
午休时间，她坐在厂区外的水泥台阶上，打开手机，翻到转账记录，一条条删掉。阳光斜照在屏幕上，反光刺眼。她眯着眼，手指停在最后一笔——三百七十元，是上个月偷偷多报的报废件补偿。她点了删除，又重新打开，再删一次，确认没了。
阿兰走过来，手里拎着两个饭盒。“吃吗？”她问。
宋晨曦没接，只说：“别再碰那事了。”
阿兰愣住：“怎么了？不是一直没事？”
“刚才被主管叫去。”
阿兰的脸色变了：“他……说什么？”
“没上报，但警告了。”她把手机翻过去，屏幕朝下，“以后别做了。”
阿兰没说话，把饭盒塞进她手里，坐下来，咬了一口饭团。“我知道你怕，可咱们拼死拼活，工资就这点？别人能捞，咱们连碰都不能碰？”
宋晨曦低头看饭盒，米饭已经凉了，菜压在底下，颜色发暗。她说：“我不想丢工作。”
“可你不是想考夜校吗？学费呢？”
她没答。前两天还在算，再攒三个月，就能报一门基础课。现在那笔钱已经原封不动塞回阿兰的储物柜，连同那张写着“别再碰了”的纸条。
阿兰叹了口气：“你太老实了。”
她没反驳。她知道这不是老实，是怕。怕被赶出去，怕连累家里，怕自己好不容易走出村子，最后连站都站不稳。
下午开工铃响，她重新戴上手套，站回岗位。机器轰鸣声灌进耳朵，她盯着传送带上的零件，一片接一片，像永远数不完。第三十七个零件过检时，她的手抖了一下，漏看了边缘的裂痕。
组长从背后拍她肩膀：“又走神？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了。”
她低头：“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返工五件，记你一次差评。”组长把零件堆在她面前，“再这样，明天不用来了。”
她没辩解，开始一件件拆解重装。手指机械地动着，脑子里却是主管的话：“下一次，我不拦。”
她知道，没有下一次了。
下班铃响时，她最后一个走出车间。更衣室空荡，她打开自己的柜子，把剩下的现金拿出来，连同那张写好数字的便条，一起塞进阿兰的柜格。关门时，金属锁扣发出“咔”的一声，像咬断了什么。
手机在兜里震动。她拿出来，是大姐的消息：“三脆拌今天卖光了，明早给你带一份。”
她盯着那行字，很久，才回：“好，谢谢姐。”
发完，她把手机倒扣在掌心，没再看。
同一时间，宋晚妹正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调整角度。耳垂上的耳钉反着光，她把镜头拉近，拍下那一点闪亮，配上文字：夜班结束，收到小惊喜。她检查了一遍，遮掉了人脸，只留下耳钉在昏黄灯光下的反光，点击发送。
几秒后，点赞数跳到七个，全是夜市同事。她盯着那个没亮起来的头像——阿辉还没回。
她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摸了摸耳垂。耳洞已经闭合，戴上时刺了一下，现在还隐隐发烫。她没摘，反而把头发拨到耳后，让耳钉更明显些。
她知道这耳钉不值钱，可它亮，亮得让她觉得自己也跟着亮了一点。
而此刻，宋晨光正蹲在饭馆后厨的冷柜前，把最后一份三脆拌装进饭盒。藠头切得整齐，腊肠油亮，藕丁清脆。她盖上盖子，用保鲜膜缠了两圈，放进保温袋。
明天一早，她要去菜场，顺便把这份菜带给两个妹妹。晨曦最近瘦了，得让她吃点好的；晚妹总说夜班饿，也该补补。
她把保温袋挂上电动车把手，锁好后门，骑上车。风吹在脸上，带着夜里特有的凉意。她没看手机，也没再翻姐妹们的聊天记录。她只想着明早的菜要早点去挑，藕得挑硬的，藠头要泡足八小时。
车轮碾过路面的接缝，保温袋轻轻晃了一下。
宋晨曦躺在床上，没开灯。宿舍里其他人都睡了，呼吸声此起彼伏。她盯着天花板，一道裂缝从墙角延伸到灯座，像干涸的河床。
她没碰手机。她知道，一旦打开，就会忍不住去查那些记录，去想那三百七十元到底能不能换一门课，去算如果被开除，下个月房租怎么付。
她翻了个身，背对窗户。月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落在她脚边，像一条窄窄的路，通不到任何地方。
阿兰的储物柜钥匙还在她口袋里。她没还，也没扔。她知道明天阿兰会问，会生气，会说她太胆小。
但她不想再碰那条路了。
她闭上眼，耳边是机器的轰鸣，是主管的敲桌声，是组长说“明天不用来了”的冷硬语气。
她想起小时候，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大姐总把被子往她们身上拉，自己肩膀露在外面。那时候苦，但踏实。现在她站在城里，有工作，有计划，可第一次觉得，脚下的地是滑的，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去。
她伸手摸了摸工牌，挂在床头钉子上，塑料壳有点发烫，是白天太阳晒的。
她没再动。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了一下。她没去拿。
震动停了。
她睁开眼，天花板上的裂缝还是那道，没变。
她抬起手，看了看指甲缝里的油泥。没洗。
她知道明天还得接着干，但不会再动不该动的念头。
她翻了个身，脸朝墙。
工牌在钉子上轻轻晃了一下，碰到了墙壁，发出极轻的一声“嗒”。
她的手指蜷了蜷，又松开。
宿舍外，厂区的夜灯亮着，照得地面发青。一辆巡逻的保安车缓缓驶过，车灯扫过宿舍窗户，光带从她脚边移过，停在墙上那道裂缝上，照出里面更深的纹路。
她没看。
车灯移走。
黑暗重新合拢。
她的手慢慢滑到床边，指尖碰到冰冷的水泥地。
她没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