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汤还在微微冒泡，宋晨光盯着那层浮起的油花，伸手试了试温度。她没说话，但眉头轻轻一动，李阳就明白了。
“火再小点？”他问。
她点点头，顺手拿起旁边的漏勺，轻轻撇去表面的杂质。汤色比刚才清了些，可酸菜的味道还是太重，盖住了鱼本身的鲜气。
“泡得不够久。”她说，“明天早上六点前就得把酸菜拿出来泡水，至少两个钟头。”
李阳应了一声，转身从柜子里取出新的豆腐块。“加一块试试？今天这批是镇上老作坊做的，豆香足。”
宋晨光没反对。她知道李阳心里有数，只是有时候太依赖经验，总想着靠临场感觉调整味道。可一家店要开下去，不能只靠一个人的手感。
豆腐下锅后，她站在灶边默默记时间。七分钟，翻一次；十五分钟后转小火，盖上盖子焖十分钟。她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又划掉一处用词，改成更直白的说法。
“你真打算每一步都记下来？”李阳看了眼她的本子。
“不然呢？”她抬头，“你要是哪天不舒服，或者临时有事，厨房总得有人能照着做出来一样的菜。”
李阳没再反驳。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以前在别的饭馆干活时，师傅教菜从来不写方子，全凭口传心授。谁记得住谁学，记不住就算了。可现在不一样了，这家店不只是吃饭的地方，是要站稳脚跟的。
他们重新熬了一锅汤。这次酸菜泡足了水，豆腐吸了味，鱼肉也处理得更仔细——先用姜片和料酒腌十分钟，再焯水去腥。汤快好时，宋晨光撒了一小撮白胡椒粉，不多不少，刚好提香不抢味。
李阳舀了一勺递给她。
她吹了吹，喝了一口。
这一次，舌尖先触到的是淡淡的酸香，接着是鱼汤的醇厚，最后嘴里留着一丝回甘。没有哪一味压过另一味，全都融在了一起。
“成了。”她说。
李阳尝了一口，嘴角慢慢扬起来。“像小时候冬天在家吃的那种味道。”
“那就定下来。”她合上本子，“主料、处理步骤、火候、调味顺序，全部写进操作卡里。明天打印出来，贴在厨房墙上。”
他点头，又低声问：“真叫‘老家的味道’？”
“嗯。”她说，“不是为了打情怀牌，是因为这道菜本来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们改了做法，但它根子没变。”
两人开始整理流程。宋晨光一笔一笔地写，写完一条就念给李阳听，确认无误后再写下一条。从杀鱼开始，到装盘结束，共十七步。每一个关键节点都标了时间和注意事项。
“第十步，转小火前必须撇净浮沫，否则影响汤色。”她念。
“对。”李阳补充，“还有，鱼不能煮太久，八分钟是极限，再多就老了。”
她记下，又画了个小标记提醒自己明天试菜时重点观察这点。
等全部写完，已经快九点。厨房外的大厅刚打扫完，几张桌子整齐摆着，服务员们还没走，在角落里坐着等通知。
“叫她们进来吧。”宋晨光说。
李阳出去喊人。六个服务员陆续走进厨房门口，穿着统一的深蓝围裙，有的还拿着笔和小本子。
“今晚耽误大家时间了。”宋晨光站在灶台前，声音不高，但清楚，“我知道你们不少人干这行好几年了，端盘子、收桌子早熟门熟路。可我们现在要做点不一样的事。”
有人低头搓着手，有人悄悄交换眼神。
“我不是要你们变成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她继续说，“但我希望每个进来的客人，都能感觉到——这家店有人用心。”
她走到第一张桌边，模拟迎客动作：“客人进门，先看一眼，点头笑一下，别低着头擦杯子。三秒内开口，‘欢迎光临’，然后问一句‘几位？坐里面还是靠窗？’”
她示范了一遍，语气自然，不卑不亢。
“点单的时候，别站在背后不说话。站旁边，离半步远，听着客人聊什么。要是听到有人说‘想吃点暖和的’，你就顺势推这道‘酸菜煨鱼’，说‘这是我们新上的家乡菜，很多客人吃完都说舒服’。”
几个年轻的服务员跟着点头，年纪大些的那个王姐却皱眉：“咱们这儿又不是高档地方，搞这些虚的干啥？人家来吃饭，又不是来看表演的。”
宋晨光没急着反驳。她转身从厨房端出一碗刚做好的煨鱼，放在桌上。
“王姐，你尝一口。”
王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勺子喝了一口。
汤温正好，酸香扑鼻，鱼肉嫩而不散。
“怎么样？”宋晨光问。
“确实不错。”王姐承认，“比我之前吃的几家都清爽。”
“那你觉得，如果客人吃到这一口，走出门时还记得这味道，是不是比吃完就忘强？”
王姐没说话。
“我不要你们背台词，也不要求鞠躬九十度。”宋晨光看着所有人，“我要的是——当客人问‘这菜怎么这么好吃’，你能笑着说‘因为我们老板娘是从村里一步步走出来的，就想让大家尝尝真正的家常味’。”
大厅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有个小姑娘轻声说：“我能学会。”
“我也能。”另一个接话。
宋晨光笑了。“那就从明天开始练。每晚打烊前十分钟，我们花一刻钟演练一遍流程。我会抽查三桌客人，问他们‘服务有没有让你觉得贴心’，答案会算进月度评分里。”
没人再提出异议。
会议结束后，服务员们陆续离开。宋晨光坐在空荡的大厅中央，面前摊着两张纸：一张是《服务流程规范草案》，另一张是刚誊抄完毕的《酸菜煨鱼操作卡》。
李阳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密封盒。
“最后一版试菜，我放冰箱了。”他说，“标签写了‘终版V3’。”
“明天再测一次稳定度。”她抬头，“万一换了人做，味道差一点，顾客都会察觉。”
他嗯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你知道吗？刚才你说‘从村里走出来’那句话，我说不定也能写进培训材料里。”
“为什么？”
“因为那是真的。”他说，“不是口号。”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十点五十二分。窗外的街灯亮着，映在玻璃上是一圈圈模糊的光晕。
“采购单核完了。”她把笔放进包里，“明早七点送货，鲫鱼要活水运，豆腐必须是同一家作坊。”
“我去接。”李阳站起来，“你盯服务培训就行。”
他走向厨房，关掉了最后一盏灯。回来时手里多了件外套，递给她：“外面凉。”
她接过，披上肩。
“你先走吧。”她说，“我还得再看一遍流程表。”
他没坚持，走到门口又回头：“那道菜……真的有点像你讲过的那个味道。”
她没抬头，手指正摩挲着纸上的一处修改痕迹。
“那就让它一直像下去。”
李阳走了。脚步声在楼梯口消失后，整栋楼安静下来。她翻开笔记本，找到一页空白，写下明天的日程：
- 6:00 到店检查食材
- 7:30 组织晨会，讲解服务要点
- 9:00 试菜复核，记录三人独立操作结果
- 11:00 与装修队对接分店进度
写完，她合上本子，目光落在墙上那张尚未取下的旧菜单上。上面字迹斑驳，几道热销菜被圆圈标出，旁边贴着泛黄的便利贴，写着“涨价”二字。
她起身走过去，撕下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转身时，瞥见分店的方向。那边还在施工，透过未封的窗户能看到几根钢筋探出墙面，在夜色中像沉默的骨架。
她站着看了几秒，然后回到桌前，把两份文件仔细夹进文件袋。
拉链合上的声音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