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妹把教案抱在胸前,穿过幼儿园长长的走廊。脚下的地砖有些凉,她低头看了眼朵朵刚交上来的涂鸦本,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我的老师”。她嘴角刚扬起一点,翻开第一页,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纸上画着三个女人,穿着灰蓝色的囚服,蹲在一个铁笼子里。最右边那个留着长发,脖子上挂着一个红点,像是吊坠。头顶一行小字:“坏阿姨,会吃药,妈妈说她不能教我们。”
她手指顿住,喉咙发紧。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一条短信:“吸毒鬼也配教孩子?”
她没回,也没删,只是把手机塞进兜里,脚步加快走向办公室。走廊尽头传来说话声,几个家长站在窗边低声议论,看见她走近,声音戛然而止。有人别过脸,有人故意提高音量:“现在什么人都能进幼儿园?”
她咬了咬唇,推门进了办公室。王姐正坐在桌前整理档案,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宋晚妹走到自己工位前放下教案,发现课本边缘已被泼上暗红色液体,像干涸的印记。她伸手摸了摸,纸页已经发硬。
“是谁……”她刚开口,声音有些哑。
王姐没抬头,“保洁说早上开门时就在你桌上。”
宋晚妹蹲下身,一张张捡起散落的纸页。有家长从门外探头,指了指她手里的涂鸦本:“这就是她教出来的?让孩子画这种东西?”
她抬起头,“这不是我教的。”
“那为什么画的是你?”对方冷笑,“朵朵亲口说的,你说你以前生病,吃了好多药,还住过医院。”
宋晚妹怔住。那天午休,朵朵趴在她腿上问东问西,她只说了句“姐姐以前身体不好,在医院住了段时间”。她没想到孩子会这样理解,更没想到会被传成这样。
她想解释,可话卡在喉咙里。教室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多,三名家长代表走进来,手里举着一份打印好的联名信。领头的女人把信拍在办公桌上,声音很响:“我们要求立即停职处理!她有没有资格当老师,不是她说的算!”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低着头,没人说话。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过去有问题。”宋晚妹站起来,声音发抖,“但我已经戒毒两年了,有康复证明,有心理评估报告,园长也看过……我只是想好好工作,教好这些孩子。”
“光有证明没用。”另一人打断她,“你知道孩子们多容易受影响吗?你一句‘以前吃过药’,就能让她画出牢房!你还想让她怎么长大?”
“我不是……”
“你们谁敢保证她不会再犯?”那人环视一圈,“谁敢?”
没人应声。
宋晚妹的手慢慢垂下来。她看着地上被染红的教案,忽然觉得那些字迹模糊得看不清了。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又回到了戒毒所的日子——被人指指点点,被贴上标签,被当成永远洗不掉的污点。
她转身想走,却被挡住了路。
王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前面,背对着她,面对那群家长。
“谁给的资格,拿过去的事判终身?”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很清楚。
家长们愣了一下。
“你懂什么?”刚才拍桌子的女人皱眉,“你跟她什么关系?”
王姐没答话,只是缓缓抬起左臂,卷起袖子。灯光下,一道道细密的疤痕横在小臂内侧,像被什么反复划过,又愈合,再划破。
办公室一下子静了。
“我懂。”王姐的声音还是平的,“所以我不会让一个醒过来的人,再被活埋。”
有人倒吸一口气。有个年轻点的男家长往后退了半步。
“这是……针孔?”有人小声问。
王姐没否认,也没多说,只是把袖子放下来,转头对宋晚妹说:“坐下。”
宋晚妹站着没动。
“我说,坐下。”王姐语气重了些,“你的课还没上完,教案还能用。红墨水洗得掉,人心要是烂了,才真救不回来。”
那群家长互相看了看,没人再往前一步。
“我们会向教育局反映情况!”领头的女人最终扔下这句话,带着人走了。
门关上后,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宋晚妹慢慢蹲下来,继续收拾地上的纸页。她的手还在抖,但比刚才稳了些。
王姐走回自己的位置,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消毒液和一块干净抹布,递给她:“先擦干净再说。”
“谢谢……”她接过,低声说。
“不用谢我。”王姐坐回去,“我也不帮你,我是帮这间屋子。要是以后谁有点过往就被赶出去,那这里迟早关门。”
宋晚妹低头擦拭课本,忽然发现一页纸背面有行铅笔字,是朵朵写的:“老师香香的,不像医院。”
她鼻子一酸。
“她不懂什么是毒。”王姐看着她,“她只知道你喜欢给她扎辫子,午睡时唱歌哄她。这些事,比你过去那一段长得多。”
“可他们不会听。”宋晚妹攥着那页纸,“他们会一直记得‘吸毒’两个字。”
“那就让他们记得。”王姐站起身,走到档案柜前拉开抽屉,“我十年前进这家园的时候,也有人翻我档案,说我有精神病史,不能接触孩子。后来呢?我现在管着全园的安全巡查。”
宋晚妹抬头看着她。
“你以为我为什么从来不让你值夜班?”王姐回头,“因为我知道那种晚上有多难熬。我也知道,能撑过来的人,比谁都珍惜现在。”
她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这是我当年提交的心理重建记录,还有社区跟踪评估。你要的话,可以复印去交园长。不过——”她顿了顿,“清白不是别人给的,是你一天天活出来的。”
宋晚妹望着那份文件,封面写着“康复者就业支持计划”。
“你也……”
“我戒了八年。”王姐打断她,“第八年才敢找正式工作。头三年没人要我,第四年这家园收了我。当时园长跟我说:‘我不看你过去,我看你能不能把孩子平安送回家。’”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落在那本涂鸦本上。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解释你没那么坏。”她说,“是你得让他们亲眼看见,你有多好。”
宋晚妹终于把教案整理好,轻轻放进包里。她站起身,走到朵朵的画前,拿起彩笔,在铁笼外面画了一扇门,又在三个女人脚下添了几朵花。
“老师?”朵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睁大眼睛看着画。
“花开了。”宋晚妹蹲下来,轻声说,“门也开了。你看,她们走出来啦。”
朵朵点点头,接过笔,在其中一个女人头上画了个蝴蝶结:“这个是宋老师。”
家长群的消息还在不断弹出,有人转发了匿名帖,标题写着《涉毒人员任教幼儿?谁来保护我们的孩子》。截图被不断扩散,评论区开始出现更多指责。
王姐拿起手机,点开朋友圈,把自己的工作证和一张旧照片发了出去。照片里她穿着志愿者马甲,站在戒毒中心门口,手里举着“重生之路”的横幅。配文只有两个字:“我在。”
她放下手机,走到宋晚妹身边:“接下来会更难。但他们打不倒你,除非你自己先认输。”
宋晚妹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
窗外,风掀动活动室的窗帘,朵朵跑回去继续画画。她换了一支绿色蜡笔,认真地给笼子外面的小人涂上裙子。
王姐站在办公室中央,左手袖口微微掀起,疤痕在阳光下一闪而过。
宋晚妹把手伸进教案夹层,摸到一张折叠的纸——那是她第一次拿到幼教资格证那天,写下的教学誓言。纸角已经磨损,字迹却依然清晰。
她把它展开,轻轻压在教案最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