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妹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屏幕还亮着,上面是宋晨光刚发来的那条短信:“你不是一个人在打这场仗。”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手指轻轻按了下锁屏键,光熄了,她的背也挺了起来。
法院门口的台阶很宽,阳光斜照在水泥面上,泛出一层薄白。她一步步往上走,脚步不快,但没停。安检门响了一下,她配合地举起双手,金属探测仪扫过腰间时,工作人员低头看了看,放行了。
旁听席已经坐了不少人。有培训机构的同事,也有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她一眼就看见王姐坐在靠后的位置,穿着藏青色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人目光碰上,王姐微微点头,没说话,只是把手放在胸口的位置,轻轻拍了两下。
她懂那个动作的意思。
审判庭内,气氛比她想象中更冷。长桌两侧,原告与被告各据一方。她坐在原告席,面前摆着姓名牌,纸面平整,可她知道,接下来要翻过的,都是皱巴巴的过去。
阿辉表妹站在对面,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西装,耳垂上一对细长的辣椒形耳钉,在灯光下闪着暗红的光。宋晚妹看清那一刻,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记得那款式——和阿辉戴的一模一样。
“法官大人,”对方律师开口,声音柔和得近乎温婉,“我们尊重每一位公民的诉讼权利。但必须指出,原告曾因吸毒接受强制戒毒,属于高危人群。教育行业关乎未成年人身心健康,其岗位特殊性决定了我们必须对从业者的背景保持高度审慎。”
旁听席传来窸窣声。有人低声说:“这种人怎么敢来教孩子?”
宋晚妹没转头,也没低头。她慢慢打开随身带的文件夹,将三份材料依次递交给书记员:国家认证的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三级甲等医院出具的心理健康评估报告、以及王姐所在机构盖章的实习表现评语。每一份都盖着鲜红的公章,每一项评分都在优良以上。
“我提交这些证据,”她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不是为了证明我比谁干净,而是想告诉所有人,我一直在努力回到正常的生活里。我不是来乞求原谅的,我是来争取一个本该属于我的机会。”
法官翻了翻材料,抬眼看向对方:“被告方是否有异议?”
阿辉表妹笑了笑,指尖轻点桌面:“我们不否认原告取得了一些证书。但证书不能代表人格稳定性。请问,您能否保证自己在未来工作中不会出现情绪失控、行为失当的情况?毕竟,成瘾者的神经调节能力普遍低于常人。”
空气凝了一瞬。
宋晚妹抬起头,直视她:“那你能不能保证,每个健康出生的孩子,一辈子都不会犯错?”
法庭里静了几秒,有人轻轻吸了口气。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请双方围绕事实举证,避免人身攻击。”
话音未落,阿辉表妹已转向证人席方向:“我们申请传唤证人环节延后。在此之前,我想提请法庭注意一份匿名举报材料——有学员反映,原告在培训期间曾出现精神恍惚、瞳孔异常等症状,疑似复吸。”
她将一份打印件递上,语气沉稳:“为保护学生安全,这类隐患不应被忽视。”
书记员接过材料,转交法官。宋晚妹的手指蜷了一下,随即松开。
她站起身:“我可以当场做尿检、血检,甚至脑电图。但我只想问一句——一个人改过自新,到底要跪多久才够?三年戒毒,两年心理重建,三百多次辅导课程,我不欠任何人一声对不起。如果社会只愿意记住我跌倒的样子,那我今天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撕掉那张标签。”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轻轻放在桌上。解开绳子,倒出一枚布艺辣椒挂件,红线歪斜,针脚粗糙,像是小孩子笨拙的手工。
“这是我妹妹七岁时给我做的生日礼物。那时候她说,辣的味道让人清醒。我在戒毒所吃了整整三年白粥,每天就想一件事: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走进教室,不再躲眼神,不再被赶出门。”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法官:“我不是来求同情的。我是来讨个说法——一个普通人,有没有权利重新开始?”
全场安静。
这时,王姐走上证人席。
她没有回避问题,反而主动开口:“法官大人,我女儿也曾吸毒。她在大学二年级时被骗沾上毒品,被学校开除,家人断绝联系,最后在一个冬天跳楼未遂,摔断了腿。”
她语气平稳,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花了两年时间陪她康复。现在她是师范大学的大四学生,明年六月毕业。她不敢报师范,怕被人认出来。但她还是选了这条路,因为她记得当年那个把她赶出校门的老师说过一句话:‘你这种人,不配教孩子。’”
她打开平板,展示两张照片。一张是女孩躺在病床上,脸颊凹陷,眼睛无神;另一张是她身穿学士服,站在校园门前微笑。
“我支持宋晚妹,不是因为同情,是因为我看到了当年我女儿没能拥有的东西——一次机会。如果那时候有人愿意给她一个试讲的名额,或许她不用浪费八年青春去赎罪。”
法官忽然问:“您认为她具备担任心理辅导教师的能力吗?”
“我相信。”王姐看着宋晚妹,“她比我女儿更勇敢。她敢站在这里,面对所有质疑,而不是躲在康复档案后面偷偷活着。”
书记员低着头记录,笔尖顿了一下,抬手抹了下眼角。
阿辉表妹清了清嗓子:“王女士,您作为机构主管,是否考虑过您的情感倾向会影响判断?您女儿的经历,是否让您对类似案例产生过度共情?”
“是。”王姐答得干脆,“我确实共情。正因为共情,我才看得清楚——真正的危险不是来自一个正在努力重生的人,而是来自那些用偏见筑墙、把人永远关在门外的制度性冷漠。”
她望向对方律师:“你说她是高危人群。那我想问,是谁让她变成‘高危’的?是毒品本身,还是这个社会一次次把她推回去的那只手?”
旁听席有人轻轻鼓掌,很快被制止。
法官宣布暂时休庭十五分钟。
时间一到,庭审继续。
阿辉表妹再次起身,语气缓和了些:“我们理解社会对康复者的包容需求。但我们更要考虑家长的感受。教育机构的公信力建立在安全基础上,一旦发生意外,后果无法挽回。”
宋晚妹突然开口:“那你有没有想过,真正毁掉一个孩子信任的,不是曾经犯过错的老师,而是你们这样打着‘安全’旗号,却亲手剥夺他人尊严的人?”
她转向法官:“我请求发言。在过去三个月,我接受了十七次随机药检,全部合格。我的心理咨询记录完整提交,包括每一次情绪波动和应对策略。我没有隐瞒任何事。可他们还在拿‘可能’‘风险’‘隐患’来否定我的存在价值。”
她拿起那枚布艺辣椒,握在掌心:“它很旧了,线都褪色了。但它一直在我身边。就像我这个人,哪怕伤痕累累,也没烂掉。”
王姐悄悄从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书记员。信封上写着“致审判庭”,背面印着一行小字:“我们不是阴影,是光曾熄灭又重燃的人。”
“这是十位戒毒成功者联署的声援信。”她说,“他们中有教师、护士、社区工作者。他们都曾跌入谷底,也都回到了岗位。他们不求特殊待遇,只希望社会能少一点预设,多一点观察。”
法官接过信,沉默片刻。
阿辉表妹收起那份举报材料,放进文件袋,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她整理袖口,目光扫过被告席,眼神阴沉。
宋晚妹坐着没动,手仍握着那枚布艺辣椒。她的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布面,像在确认某种真实。
王姐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下一步,”她说,“该他们害怕了。”
法庭外,阳光正缓缓西移。庭内灯光亮如白昼,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分不清谁在阴影里,谁在光中。
宋晚妹抬起头,看着法官席。
下一回合,还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