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宋晚妹蹲在夜市尽头的铁皮桶边,手指浸在冰水里搓洗油腻的碗碟。水面上浮着一层油花,映着头顶残存的灯影,晃得她眼睛发酸。她刚把最后一只盘子摞进筐里,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掏出来,屏幕亮起,一条消息跳出来:“我在兰桂坊等你,车已到巷口。”
她没回,也没关。手指在屏幕上悬着,指尖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巷子外头,几辆收摊的三轮车吱呀碾过坑洼的地面,远处大排档的灯一盏接一盏熄了。她抬头看了看,棚架下的桌椅歪斜地散着,地上是泼洒的啤酒和踩碎的花生壳。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泛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污渍。
三秒后,她站起身,把手机塞回口袋,朝巷子深处走去。
巷子尽头停着一辆黑车,车窗降下,阿辉靠在驾驶座上,冲她笑。副驾座上放着一条叠好的短裙,底下压着一双细跟高跟鞋。她没说话,弯腰钻进车里,把工作服脱下来,换上裙子。布料贴在皮肤上,凉得她打了个颤。她低头系鞋带,手指抖了一下,没系住。
阿辉伸手帮她,指尖擦过脚踝。她没躲。
车驶出城中村,霓虹灯由稀疏转为密集。路边的招牌从“烧烤拼盘15元”变成“私人会所 会员制”,她盯着窗外,一句话没说。车子最后停在一栋玻璃幕墙的大楼前,旋转门缓缓转动,冷气扑面而来。
她迟疑了一下,阿辉已经搂住她的腰,把她往前带。水晶吊灯悬在头顶,光刺得她眯起眼。侍应生穿着黑西装,低头递来两杯香槟。她接过,杯壁冰凉,气泡往上冲,撞在唇边。她小口抿了一下,酒味甜得发腻。
“第一次喝这个?”阿辉问。
她摇头,又点头。她在大排档端过这种酒,但没尝过。那时候她只记得客人摔杯子、催上菜、抱怨分量少。现在她坐在软皮沙发上,有人弯腰问她“需要加冰吗”。
她低头看裙边,刚才不小心洒了一滴酒,留下浅色印子。她刚想用手擦,阿辉已经抽出纸巾,轻轻抹掉。“这算什么?明天我给你买十条。”
她没说话,盯着杯子里还在升腾的气泡。脑子里突然闪过刚才的画面——她蹲在桶边搓碗,隔壁摊的老板叼着烟骂儿子“再混下去就滚回老家”,她手下一滑,碗摔了,老板瞪她一眼,她低头捡碎片,没敢吱声。
那时候她觉得,那才是生活。现在她坐在这里,喝着没喝过的酒,穿着没穿过的裙子,却觉得那一切突然变得又远又土。
一小时后,侍应生送来账单。银色托盘上放着一张纸,她眼角扫过去,数字后面跟着好几个零。她手指一紧,酒杯差点歪倒。
阿辉看她一眼,笑了下,刷卡,签字,把卡塞回钱包。他没看账单,也没取小票。转身搂住她肩膀:“下次带你去外滩会所,那边江景房一晚三万,你想住几天都行。”
她没应,跟着他往外走。玻璃门在身后合上,冷气被隔绝,夜风扑在脸上。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亮得刺眼的楼,像座浮在夜里的宫殿。
车重新启动,驶过空荡的街道。路灯一盏接一盏掠过车窗,她看着外面,城市慢慢变回熟悉的样子。路边的早点摊开始支棚,环卫工扫着昨夜的垃圾,一家便利店亮着灯,有人蹲在门口抽烟。
车子拐进城中村,减速,停在出租屋楼下。她解开安全带,没动。
“怎么?”阿辉问。
她看着窗外。前方五十米,就是她打工的大排档。棚架已经拆了一半,几张桌子翻倒在地上,锅碗瓢盆堆在角落,等着明天晚上再支起来。她想起自己每天六点到,搬桌、擦椅、摆碗筷,客人来了就端菜、收碗、算账,一站就是十二小时。下雨天棚布漏水,她得拿盆接;客人喝多了闹事,她得赔笑;月底发工资,她数着几张红票子,心里算着给妹妹寄多少、留多少。
她忽然觉得,那不是工作,是熬。
“我……”她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能不能不上班了?”
阿辉没说话。他摘下墨镜,看了她一眼,又戴上,嘴角扬了扬:“你值得更好的。”
她没再问。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高跟鞋踩在坑洼的地上,走得不稳。她没回头,一步步走向楼道。
楼道灯坏了,她摸黑上到三楼,掏出钥匙开门。屋里黑着,宋晨曦还没回来。她没开灯,踢掉鞋,坐在床沿。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拿出来,是阿辉的新消息:“睡了吗?”
她没回。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是宋晨曦留的,写着:“锅里有粥,记得热了再吃。”她盯着那张纸,没动。手指慢慢滑到手机屏幕,点开朋友圈,翻到三天前那条——她站在商场试衣镜前,只拍了新裙子的下摆,配文“遇见更好的自己”。
那时她还遮着脸。
现在她想发一张新的。她打开相机,对着镜子拍了张全身照。灯光昏黄,裙子皱了,脸上没化妆,眼底有黑影。她删掉,又拍一张,还是不满意。最后她只拍了脚上的高跟鞋,发出去,配文:“今晚,像个人。”
发完,她把手机倒扣在床头。
窗外,天边开始泛灰。大排档的方向,有人在搬桌椅,铁架碰撞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她躺下,闭上眼,耳边还响着清吧里那首没听清名字的歌,节奏很慢,一直在重复一句她没记住的词。
她翻了个身,枕头下压着明天的排班表。她没拿出来看。
手机又震了一下。
她没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