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七分,水龙头哗哗地响着,宋晨光蹲在后厨角落的洗菜池边,双手泡在冷水里搓洗莲藕。她的指甲缝还残留着昨夜没洗净的泥痕,指尖泛白起皱。她没戴手套,水太冷,手套会滑。她一边洗一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后是几行密密麻麻的字,纸角卷了边,中间一道折痕裂开,像是被反复打开过。
她低头看那张纸,又抬头看墙上挂着的钟。六点整,老板照例会来巡店。她把纸重新折好,塞进内袋,起身把洗好的藕放进不锈钢盆,端进冷库。出来时,顺手从垃圾桶边捡了张废弃的菜单背面,又蹲下,在湿漉漉的地上用铅笔头写了起来。
“早市可卖豆浆油条,用咱家的土鸡蛋煎饼。”
“凉菜窗口放门口,午市前摆出来,翻台快。”
“服务员统一话术:‘今天小炒特供,辣拌脆藕加量不加价’。”
她写得慢,但一笔一划清晰。写完后对着光看了看,又划掉一条“请兼职发传单”,改成“老客带新客,送一份泡菜”。她知道老板舍不得多雇人,钱得花在刀刃上。
六点十分,老板推门进来,皮鞋踩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穿着深色夹克,手里拎着保温杯,照常先去厨房转了一圈,掀开锅盖看了看昨夜剩下的高汤。宋晨光已经把地面拖了一遍,正站在灶台前整理调料架。她看见老板出来,走过去,声音不大:“老板,我写了点想法,您要不要看看?”
老板愣了一下,盯着她:“你?写什么?”
她没退,从内袋掏出那张纸,双手递过去。纸已经不皱了,她用夹子夹平过,还特意用吹风机吹干了昨晚沾上的水渍。
老板接过,低头看。起初眉头皱着,翻到第二页时,动作慢了下来。他站在前厅中央,一动不动看了三分钟。店里还没开灯,只有后厨透出一点昏黄的光,照在他半边脸上。
“这些数据……是你记的?”他问。
“嗯。三个月,每天记客流,记点单,记剩菜。”她说,“上周三中午,有七个人问有没有辣拌猪耳,咱没备货。其实加一道卤味不难,成本也控得住。”
老板没说话,又翻了一遍。他忽然抬头:“你说早上卖早点,厨房能撑住?”
“早七点到九点,只做三样:煎饼、豆浆、小菜拼盘。我和李师傅轮着上,不用加人。”她答得快,“午市前收摊,不耽误正餐。”
老板盯着她看了几秒,把纸折好,放进上衣口袋。“你挺用心。”他说,“比上个月那个领班强。”
她没笑,只点头:“要是您觉得能试,我可以先做个排班表。”
老板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茶,转身往办公室走,走到门口又停住:“你这脑子,不当老板都可惜了。”
她站在原地,没动。这句话在耳边回了一下,像锅底刚点着的火苗,轻轻跳了跳。
九点二十,李阳从市场回来,拎着两袋青菜进门。他看见宋晨光坐在前厅角落的小凳上,正用圆珠笔在菜单背面画图,像是在规划窗口位置。他放下菜,走过去:“老板看了?”
她点头。
“怎么说?”
“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但把我的纸收了。”
李阳嗯了一声,靠在墙边擦手:“他这人,嘴上不说,心里有数。可有数的人,也未必肯放手。”
她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提得再好,他也可能自己拿去用,然后当没这回事。”李阳声音低,“我以前在别家厨房干过,主厨出了主意,老板拿去开店,回头就把人辞了。”
她没说话,低头看手里的纸。笔尖停在“晨光小馆”四个字上——那是她刚才无意识写的,写完就划掉了,但痕迹还在。
“我不是为了让他用。”她终于开口,“我是想知道,这些事,我能不能想明白,能不能说清楚。”
李阳看着她,没再劝。他知道她不是图一句夸奖。她从小地方来,一路走得太实,实到每一步都得自己踩稳才算数。
中午十一点,第一批客人开始排队。宋晨光站在门口招呼,顺口问每位客人:“今天要不要试试新出的泡菜拼盘?免费尝。”有人摇头,有人点头,她都记在心里。等队伍稍缓,她转身进厨房,把记下的反馈告诉李阳:“六个里有四个愿意试,但希望分量大点。”
李阳正炒菜,锅铲没停:“那就拼盘加半份豆干,成本多两毛,能留客。”
她点头,掏出小本子记下。本子已经用到第三本,封面磨得起毛,页角卷曲。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哪天客人最多,哪道菜退单,哪桌人问有没有儿童椅。
十二点二十,饭点最忙。她端着一盘辣拌脆藕往外走,听见老板在前厅打电话:“……对,那个服务员提了个事,我觉得可以试……早点窗口,加个凉菜档……她写的规划,挺像样。”
她脚步没停,把菜放下,转身去接下一单。但那句话在脑子里停了一下。
她没听清老板后面说了什么。
午市结束,客人散去。她蹲在门口数外卖单,李阳出来,递给她一瓶水:“老板刚跟我说,让你下周做个详细成本测算,包括人工、原料、损耗。”
她拧开水,喝了一口:“他真要试?”
“他说,先小范围改,看数据。”李阳靠着墙,“你这步,算是迈出去了。”
她低头看手里的单子,忽然问:“你说,要是我自己开一家店,能活吗?”
李阳没笑,也没愣,只是看着她:“你这三个月记的这些东西,就是本钱。别人靠运气,你靠这个,能活。”
她没再说话。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下午两点,店里安静下来。她坐在后厨的小桌前,重新整理那份规划。这次她用了新的纸,横线本,字也写得更工整。她在“品牌定位”那一栏停了停,笔尖顿了一下,写下:“家常味,但讲究。”
然后她翻到最后一页,在右下角轻轻写了个名字:“晨光小馆。”
没划掉。
傍晚五点,老板从办公室出来,叫她进去。她进门时,老板正把她的那张规划纸夹进一个文件夹,封面上写着“门店优化试点方案”。
“下周一,先在门口试摆凉菜窗口。”老板说,“你负责定价、备货、培训服务员话术。”
她点头。
“要是三个月数据稳,我们再谈下一步。”他顿了顿,“你要是真想干,别光想,把成本算细了,水电、房租、人工,一分都不能漏。”
她记下每一个字。
走出办公室时,天还没黑。她站在店门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对面早点摊的老板正在收摊,把铁皮柜子一辆辆推进巷子。她想起昨晚回家时,出租屋的灯亮着,宋晨曦坐在桌前看书,没说话,只是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没提宋晚妹的事,也没问。但她知道,妹妹又没回来。
她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到一张照片——是她上个月在饭馆门口拍的,招牌灯牌刚修好,亮着“老张饭馆”四个字。她当时没想什么,随手一拍。现在她看着那块招牌,忽然觉得,那四个字,不该是别人的。
她把照片存进一个新文件夹,命名为“参考”。
然后她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身回店。
李阳在厨房炒最后一锅菜,见她进来,问:“想好了?”
她站在门口,没走近,只说:“我想知道,如果我要开一家店,第一道菜,该是什么?”
李阳铲起一勺油,浇在葱花上,香气猛地窜出来。
锅里的火,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