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车间的机器终于停了。宋晨曦最后一个走出操作区,工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响。她没去更衣室,而是折身回到质检台旁,拉开抽屉,翻出那本边角卷起的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面,她盯着空白页看了很久,终于写下四个字:脚踏实地。
笔画很重,像是刻进去的。
她把本子摊开放在膝盖上,一页页往后翻。前面记的是流水线编号、班次时间、物料批次,字迹潦草,像随手涂鸦。现在她一笔一划地重写,把主管昨天说的每一句话拆开分析。“流程不是摆设”“出事没人替你担”“别以为没人看见”——这些话她听过太多次,从前只当是训话套路,昨晚却在脑子里反复回放,像卡带的录音机。
她合上本子,抬头看墙上的排班表。明天她带新员工熟悉B线,这是进厂八个月来第一次被安排带人。以往这种事轮不到她,老员工嫌她话少,新人嫌她太紧。可现在,她不能再让任何事出错。
食堂的灯还亮着。她走去水池边洗了把脸,冷水顺着下巴滴进衣领。阿兰正坐在角落啃馒头,抬头看见她,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宋晨曦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我昨晚想了一夜。”
阿兰咬着馒头,眼神没动。
“我们差点把自己毁了。”
“谁不为多赚点钱?”阿兰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别装清高。”
“我不是清高。”她把本子推过去,翻开最新一页,“这是我自己记的流程,每一步怎么操作,哪里容易出错,我都写了。这不是为了躲检查,是怕哪天手一滑,真出了事。”
阿兰没接话,目光落在那行工整的字上。
“钱是赚不完的。”她说,“但饭碗只有一个。”
阿兰冷笑一声:“你现在倒是觉悟高了。”
“我不高,我怕。”她声音没抬,却很稳,“怕被赶出去,怕回家跟我妈说‘我没工作了’,怕连累你。”
阿兰的手顿了一下。
“你要继续,我不拦你。”她收回本子,“但我不会再碰。”
阿兰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伸手把本子又抽了过去,翻了几页,指着一条记录:“这个传送带卡顿的问题,你写上去有用吗?”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得写。”
“主管会看?”
“也许不会。可我得让自己知道,我在做事,不是在混。”
第二天上午,B线培训室门口,她站了三分钟没进去。门缝里传出新员工的笑声,有人在打闹。她低头看自己工牌,上面的名字被磨得有些模糊。她伸手擦了擦,推门走了进去。
主管正在讲话,看见她,点了下头:“宋晨曦来了,今天由她带你们走一遍标准流程。”
她站到操作台前,没看任何人,只盯着面前的设备。
“第一步,开机前检查传送带两侧是否有异物。”她说,声音比平时慢,“第二步,确认传感器红灯常亮,绿灯闪烁。”
她每说一步,就做一步,动作不快,但清晰。
“第三步,放入测试件,观察运行轨迹是否偏移。”
有个新员工小声问旁边人:“她干嘛这么认真?”
她听见了,没停,继续往下讲:“第四步,记录运行时间,误差超过三秒必须报修。”
主管站在一旁,没打断。
中午轮休,她坐在车间角落整理上午的数据表。几个老工友凑在一起聊天,说谁又在厕所偷抽烟,谁昨天被组长骂哭。有人朝她喊:“宋晨曦,过来歇会儿!”
她没抬头,把耳塞戴上,继续写。
“装什么啊。”那人嘀咕,“以前不也跟着摸鱼?”
她在表格末尾加了一栏“问题建议”,提笔写下第一条:“B线传送带每日卡顿三次,建议润滑频次增加。”
下午接班前,主管叫住她。
“你那个建议,我看了。”
她站直了些。
“技术组会去看。”主管顿了顿,“以后有想法,可以直接报。”
她点头:“谢谢。”
“别谢我。”主管看了她一眼,“是你自己把事做对了。”
晚上九点,最后一班车走了。她没走,坐在原位继续翻笔记本。白天记下的流程她又默背了一遍,把不确定的地方标出来,准备明天问技术员。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大姐发来的消息:“明早饭馆新出早点,给你留一份。”
她回:“好,谢谢大姐。”
发完,把手机扣在桌上,继续写。
第三天,她提前四十分钟到岗。B线刚启动,她就站在旁边盯着。果然,运行到第十五分钟,传送带卡了一下。她立刻按下暂停,记录时间,拍照,填写异常报告单。技术员半小时后过来检查,说可能是链条松动。
“你报得及时。”他说,“再晚点可能整批报废。”
她只说:“我看到了,就报了。”
午休时,阿兰走过来,递给她一个饭盒。
“我妈多蒸了份米饭。”她说,把饭盒塞进她手里,“你那个建议,技术组真的去修了。”
“我知道。”
“你还记别的吗?”
她打开本子,翻到新一页:“我在学怎么调参数,等熟了,可以自己处理小故障。”
阿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忽然说:“我也想学。”
她抬头。
“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记?”
她合上本子,点点头:“明天开始,我教你。”
第四天,主管安排她协助夜班巡检。她跟着技术员走完整条生产线,记下每个环节的运行状态。凌晨一点,她在C线发现一个传感器信号异常,立刻上报。维修人员赶来,发现是线路老化,及时更换,避免了次日的大面积停机。
“你挺细心。”技术员说。
她只答:“我怕出事。”
第五天,她在更衣室柜子里发现一张纸条,字迹歪斜:“别以为装老实就能往上爬。”她没撕,也没问是谁写的,把纸条折好,夹进笔记本里。晚上,她照样写下当天的操作要点,一条不落。
第六天,她开始教阿兰记笔记。两人利用午休时间,对照操作手册一条条核对流程。阿兰一开始嫌麻烦,写了几页就扔笔:“记这么多,谁看得懂?”
“我看懂就行。”她说,“以后换岗位、升技工,都要考这些。”
“你还想升?”
“我不想一辈子站流水线。”
阿兰愣了一下,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写。
第七天,她在日报表上写下第三条建议:“A线包装机温度波动大,建议校准温控模块。”交表时,组长多看了她一眼:“你最近写了不少。”
“有问题就该说。”
“主管都看到了。”
她点头,转身离开。
第八天,她带新员工时,有个年轻人问:“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她翻开本子,递过去:“一页一页记,一天一天练。”
那人翻了几页,说:“我能抄一份吗?”
“不用抄。”她说,“你自己记,才记得住。”
第九天,她在食堂吃饭,听见有人议论:“听说B线要试点自动化,可能要裁人。”
旁边人接话:“谁留下?肯定是技术好的。”
她低头吃饭,没参与。饭后,她去技术室借了本《基础设备维护手册》,登记时,管理员抬头看了她一眼:“女工借这个的不多。”
“我想学。”
“借一个月,到期还。”
第十天,她开始在笔记本里画流程图。用红笔标出关键节点,蓝笔写注意事项。阿兰坐在她旁边,也拿出了新本子,照着画。
“你真打算考技工?”
“我想试试。”
“考上了能加多少钱?”
“不知道。”她停下笔,“但我不想哪天被人一句话就打发走。”
第十一天,主管在晨会上宣布:下月起,B线将进行效率评估,表现突出者有机会参与技术培训。散会后,有人拍她肩膀:“你这下有戏了。”
她没笑,只说:“还没开始。”
第十二天夜里,她做完巡检,回到质检台。应急灯还亮着,照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她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写下一句话:“真正的本事,是别人拿不走的东西。”
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从今天起,我不再走捷径。”
她合上本子,放进工装内袋,站起身,朝更衣室走去。
走到门口,她停下,回头看了眼空荡的车间。
机器静默,灯光昏黄,她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很短,但站得很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