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饭馆还没开灯，宋晨光站在库房门口，手指抠着门框边缘的漆皮。她昨晚没睡，脑子里来回放着电话里那句“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她不知道，可她知道那笔钱是怎么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她把口袋里的存折摸出来，边角已经被水泡得发软，像一块湿透的布。
她没再看一眼，转身推开门。库房里堆着成箱的调料，空气里混着陈年酱油和干辣椒的气味。她蹲下身，从最底层抽出一摞采购单，纸张边缘已经磨损，上面是王叔潦草的签名和虚高的价格。她一张张翻，按日期排列，又拿笔在本子上记下差额。手边是昨晚她重新整理的备份，每一页都贴了标签，标红了异常数据。
天光一点点透进来，照在她低垂的后颈上。她把整整齐齐码好的单据放在老板办公室门外，压在一张纸条下：“请您过目，原件我已备份。”字写得平直，没有多余笔画。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转身去前厅擦桌子。路过调料间时，领班正靠在门边抽烟，见她过来，烟头往地上一摁，转身走了进去，门关得不重，却像一道墙。
早市前，老板来了。他站在那摞单据前看了很久，没进办公室，直接去了监控室。屏幕里，是上个月一个深夜的画面：宋晨光一个人蹲在库房角落，手里拿着电子秤，一滴一滴地称着半瓶剩酱油的重量。她把数字记在小本子上，又对照发票核对。画面模糊，但她的动作很稳。老板调出她过去三个月提交的经营建议，都是手写的，字迹工整，列着节流方案和客流量分析。他还翻了顾客意见本，有几条写着：“那个女服务员总记得我不要香菜。”“她结账从不出错。”
上午十点，老板把涉事员工叫到了办公室。对方四十多岁，穿件旧夹克，进门就笑：“老板，是不是账对不上？我这就去查。”老板没说话，把宋晨光整理的表格推过去，上面标着十七次采购时间差——每次都是王叔独自送货入库，没人监督。发票编号连着跳了三段，全是高价调料。王叔脸上的笑僵住了，张了张嘴，说：“这……可能是记错了。”
“记错？”老板声音不高，“你三年虚报八万两千六，每一笔都‘记错’？”
王叔低下头，手指搓着裤缝。老板又说：“宋晨光从没碰过公款，考勤满勤，顾客投诉为零。她发现不对，没传闲话，没要挟，而是一页页查，一条条记。你说，她图什么？”
王叔没抬头，声音哑了：“我……我儿子在医院……”
老板没再问。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会儿街上的车流，回来时说：“停职，退钱，走程序。”然后他拿起对讲机：“所有人，十分钟后前厅集合。”
早会时间还没到，员工陆续从后厨和库房走出来，站得散乱。领班站在人群边上，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扫过宋晨光。老板走出来，手里拿着那份表格。
“上月采购虚报两千四百元，”他说，“查实为王某个人行为，即日起停职处理。”人群里有人吸了口气，没人说话。老板顿了顿，转向宋晨光：“这店能保住这笔钱，靠的是有人敢说真话。宋晨光，账目你盯得最紧，谢谢你为店里守住底线。”
她站在原地，手指掐进掌心。她没想过会听见这句话。她以为最多是私下认可，或者一句“辛苦了”。可老板当着所有人说了出来，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钉进空气里。
李阳从厨房走出来，围裙还没解，听见这话，把手里的汤勺放在台面上，拍了两下手。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前厅里格外清楚。接着是洗碗的刘姐，点了点头，也拍了拍手。没人跟着鼓掌，但也没人避开眼神。
宋晨光低下头，看见自己脚上的工鞋，鞋头已经磨白，鞋带断过一次，是她自己用线缝的。她慢慢挺直背。
老板没再多说，只道：“以后采购双人核验，入库拍照留底。晨光，你继续盯着。”他看了眼领班，“有意见，现在提。”
没人说话。
散了会，宋晨光去了后巷。阳光斜照进来，她掏出手机，看见宋晨曦发来的语音。她点开，声音很轻：“大姐，我看到你朋友圈没发新状态，有点怕。你还好吗？”
她回拨过去，语音通话接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稳的：“我没事。店里有人犯错，我说了实话，老板信我。”
那边停了几秒，然后是吸气的声音：“那就好……我昨天背条文，手又裂了口子，怕你更操心，就没说。”
“你继续背。”宋晨光靠着墙，抬头看天，“别停。我不怕了，你们也别怕往前走。”
挂了电话，她把口袋里的纸团掏出来。是昨晚那张被水泡烂的“回家吃饭”，字迹晕开，边角碎成絮状。她摊开在阳光下，轻轻抚平，等它干透。她没扔，而是翻开账本，把纸条夹在第一页。账本封面写着“收支明细”，字是她自己写的，一笔一划，像刻上去的。
中午前，她回到前厅，开始摆碗筷。领班从旁边经过，没说话，但原本放在她工作台上的采购单，被人动过。她翻开，发现最新一笔货单被标注了红圈，是王叔之前常虚报的那款豆瓣酱。她没动声色，把单子抽出来，单独放在一边，准备下午核对入库量。
李阳从厨房探头：“新酱到了，要搬吗？”
“等会儿。”她说，“先核对单号。”
李阳点点头，退回厨房。她坐在收银台后，打开账本，翻到最新一页。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落在“收入”那一栏的空白处。她拿起笔，写下今天的预估流水，数字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