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暗，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宋晚妹站在大排档门口，把制服领口的扣子重新系了一遍。她从包里掏出一支口红，对着玻璃门擦了两下，又抿了抿嘴。头发扎成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黑色皮鞋——是三天前买的，鞋跟不高，走了一整天也不算太疼。
厨房里传来炒锅的爆响，老板娘在帘子后头喊：“六号桌要两瓶冰啤酒，谁去？”
宋晚妹应了一声，端起托盘就走。这是她第一次被安排主台轮岗，心里发紧，手心却干爽。她记得前两天看老员工怎么记单：左手托盘，右手在桌角划道痕，几道就是几道菜。她现在也学着，在托盘边缘用指甲轻轻划下三道短痕，代表三桌加菜。
走到半路，一个客人挥手叫她，她脚步没停，只转头笑了一下：“您稍等，马上来。”
那人愣了愣，反倒不催了。
六号桌的客人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啤酒瓶横七竖八倒在桌上。她蹲下身，把两瓶冰啤酒轻轻放下，顺手把空瓶往边上拢了拢。其中一个男的伸手拦住她：“哎，再来一份辣子鸡，最辣的！”
她点头记下。
“等等，”那人咧嘴一笑，“不要辣。”
周围几桌都笑了。宋晚妹也笑，眼睛弯起来：“那我给您上一碗白米饭，辣味全靠想象？”
全桌哄然大笑。那人拍了下桌子：“你这丫头会说话！就按你说的，来碗米饭，再加盘拍黄瓜。”
她应着，转身去后厨报单，顺口加了一句：“老板，六号桌加个凉拌黄瓜，算我请的。”
老板娘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手里的锅铲却顿了顿，像是记下了。
第一轮高峰过去，她靠在备餐台边喘口气。调料缸空了两个，她踮脚去够架子上的新瓶，手刚碰到，旁边有人递过来一瓶酱油。她回头，是同事小林。
“你今天挺顺啊。”小林说，“六号桌老张最难缠，你三句话就打发了。”
她接过酱油，道了谢，低声说：“我记桌号，记加菜，记忌口，三样分开记，不混。”
小林挑眉：“你还真有办法。”
她没多说，低头把新调料摆好。指甲在托盘上又划了两道——八号桌要加一份炒河粉，九号桌客人不吃香菜。她抬头扫了一圈，发现七号桌没人动筷，立刻走过去：“哥，菜凉了，要不我帮您热一下？”
“不用，等朋友。”那人摆手。
她点点头，顺手把空碟收走，换上干净的骨碟。
夜市人声鼎沸，油烟混着笑声在空中浮着。她来回穿梭，脚步越来越稳。有小孩打翻饮料，她第一时间拿抹布蹲下擦；老人行动慢，她多等两分钟也不催。一次端着热汤经过，旁边桌突然起身，她猛地收住脚，汤碗晃了晃，但没洒。那人道歉，她摇头：“没事，您慢点。”
快收摊时，她照例巡最后一圈。走到六号桌，目光扫过桌角，发现一部黑色手机压在纸巾盒底下。她拿起来，屏幕还亮着，锁屏照片是个小孩。她快步走到前台：“老板，六号桌客人落手机了。”
老板娘接过，翻了翻通话记录：“几点走的？”
“不到十分钟，穿红背心，胳膊有纹身。”
“监控看看。”
两人一起看了回放。不到二十分钟，一个穿红背心的男人急匆匆跑回来，站在摊前直喘气。
“手机！我手机落这儿了！”
老板娘没立刻给，问：“什么型号？最后打的谁？”
男人答上来，又说：“是孩子他妈的号码，我急死了。”
老板娘这才把手机递过去。男人接过，翻了翻，抬头看见宋晚妹：“是你捡的？”
她点头。
“谢了啊！妹子！”男人从兜里掏钱，“一点心意。”
她往后退半步：“不用，应该的。”
老板娘站在旁边，难得笑了：“我们小宋眼尖，别人走过了都没看见，她一眼就瞅着了。”
男人连声道谢，临走还回头喊：“下次我请你们全桌吃烧烤！”
老板娘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二十块钱塞进她手里：“拿着，今天表现不错。”
她愣住，手指攥紧那张纸币，指尖发烫。
“别光会说话，”老板娘语气还是硬的，“也得有心。”
她低头，嗯了一声。
收摊后，几个人坐在折叠椅上歇脚。小林掏出手机刷视频，另一个同事嘟囔：“新来的那个，穿得跟乡下赶集似的，鞋都开胶了。”
没人接话。宋晚妹坐在角落，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小林忽然转头：“晚妹，你那口红什么色？挺亮的。”
她抬起头：“‘橘子汽水’，地摊买的，五十块三支。”
“真的？显白啊。”
“你要不要试试？”她从包里拿出来，“我带了小刷头，不脏。”
小林接过，涂了涂，旁边人凑过来看：“哎哟，真好看！”
“你们天天扎马尾多没劲，”她笑着站起来，“我给你们编个蜈蚣辫？”
“你会？”
“小时候给我妹编惯了。”
她挨个帮她们编发，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发丝间。有人笑出声：“老板刚才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那是，”她边编边说，“明天我穿双亮片鞋来，让他多看两眼。”
全桌笑作一团。
收拾完最后一张桌子，她站在摊前照了照玻璃。制服还算整齐，口红没花，马尾也没松。她摸了摸衣兜，那二十块钱还在，边角被手心的汗浸得微微发软。
远处传来收摊的铁皮卷帘门拉下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她把托盘放进柜子，关好门，转身要走，小林追上来：“明天还来吗？”
“来啊。”
“早点，老板说主台还给你。”
她笑了笑，没说话，往前走了几步。路过一个摊位时，看见玻璃柜里摆着一双银色高跟鞋，鞋跟不高，鞋面闪着细光。她停下看了两秒，又往前走。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是二姐发的微信：“今天流水线停机检修了。”
她回了个笑脸。
刚打完字，前面有个男人从摩托车上下来，顺手把手机放在车头，转身去掏钥匙。她看见了，走过去敲了敲车座：“哥，手机别落了。”
那人一愣，抓起手机塞进兜里：“哎哟，谢谢你啊！”
她摆摆手，转身继续走。
风吹过来，带着烧烤的余味和远处炒粉的焦香。她把包背好，脚步轻了些。走到巷口，抬头看了眼天，云散了，露出几颗星。她没停，继续往前走，右手插在衣兜里，指尖一直压着那二十块钱。
她的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