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手指在打卡机上按过,机器发出短促的“滴”声。她看了一眼时间:五点四十三分。比昨天早了七分钟。她没去休息区,径直走向流水线,工位前的传送带静止着,像一条沉睡的铁蛇。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套,昨晚洗过,晾在窗台,边缘还带着没拧干的湿气。她把它套上,指尖触到内层未干的纤维,凉。
她从口袋里掏出半张笔记本纸,折成小块,夹在指缝间。纸上画着几道横线和箭头,是昨晚睡前凭记忆勾的流水线简图。她对照着前方的设备编号,用指甲在纸角刻下“A3—拧接件”几个字。节拍器还没启动,车间安静,只有远处压缩机低频的嗡鸣。她把纸片塞回衣袋,活动了下手腕,掌心朝上翻了两次,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响。
六点整,灯光全亮。主管吹哨,传送带缓缓启动。晨曦戴上护目镜,手套贴紧工具柄。第一颗螺丝进来时,她比平时慢半拍,眼睛扫过上一道工序的质检标记。第二颗,她留意到零件底座有细微划痕。第三颗,她记下时间——六点零七分——并用拇指在裤缝上压了一下,算作标记。
午休铃响前,她完成了三百一十二颗的装配量。比昨天多出十五颗,返工数为零。她没去食堂,留在工位旁,从饭盒底层翻出半块冷馒头,一边啃,一边盯着传送带运转。她注意到B7区的衔接处,每过二十七个零件,传送带会有一次微小的顿挫,像是卡了半秒。她站起身,假装整理工具箱,踱步到邻岗。
那个女工正低头吃饭,饭盒里是青菜和半块豆腐。晨曦掏出一包抽纸,抽出两张,递过去:“姐,擦擦手吧。”
女工抬头,眼神防备。
“刚才你拧那颗卡扣的时候,手一点没抖。”晨曦声音不高,“我这边老对不准角度,是不是得先预压一下弹簧?”
女工盯着她看了两秒,没接纸,却说:“你昨天返工了?”
“嗯。”
“B3区?”
“对。”
女工低头扒了口饭,筷子顿了顿:“你往前站半步,等零件过来时,别等它停稳,趁它还晃,手跟着动,顺势就卡进去了。等稳了,反倒卡不进。”
晨曦点头,把纸塞回自己口袋:“谢谢姐。”
“别老盯着自己这摊。”女工又补了一句,“看前头,也看后头。这条线,不是你一个人在转。”
下午开工后,晨曦调整了站位。她往前挪了半步,重心前倾,眼睛不再只盯着手下的螺丝,而是顺着传送带往前看。当零件从上一环节滑出时,她就开始预判它的角度和速度。第三次尝试时,她一次卡入成功。手指没抖,工具没打滑。她没抬头,但呼吸稳了些。
四点十七分,她记下B7区又一次顿挫。这次她没只看,而是伸手摸了摸传送带边缘的滚轴,指尖沾了点灰。她低头看手,又抬头看设备铭牌:XH-602,额定转速120rpm。她把数字记在纸片背面,用铅笔写了个“-3s”。
临近下班,质检员突然出现在她工位后。晨曦心跳一紧,手没停。
“抽检。”质检员递来一张单,“B7区,今天第十一至第二十批次。”
她点头,把刚装好的零件递过去。质检员逐个检查,笔尖在单上划了几道。晨曦盯着那支笔,指节发白。
“次品率0.3%。”质检员抬头,“比平均高。”
“哪个环节?”
“你这儿没问题。是上游预压不到位,你强行装配,导致底座裂纹。”
晨曦松了口气,又问:“传送带是不是有延迟?”
质检员皱眉:“你管这个?”
“我怕影响装配节奏。”
“系统自动补偿,不用你操心。”质检员收起单子,“下次注意别硬来。”
她没再问。下班铃响后,其他人陆续离开。她站在工位前,等传送带彻底停稳,才摘下手套。她绕到B7区侧面,蹲下,用手电照进传送带底部。链条上有轻微锈迹,第三组滚轴转动时略有偏移。她用指甲在纸片上画了个圈,标上“3号轴”。
她没直接走。回到工位,从饭盒夹层抽出那张纸,撕下一小角,在上面写:“B7区传送带每27个零件延迟约3秒,3号滚轴偏移,可能影响上游装配稳定性。”她把纸条折成小方块,夹进当天的交工单底部,压在签名栏下。
第二天清晨,她到得更早。五点三十五分。她站在流水线起点,看着空载的传送带运转。她数着零件通过的数量,嘴里默念节奏。第27个零件滑过B7区时,传送带果然顿了一下。她掏出纸片,在“3s”旁边画了个勾。
上午的装配中,她开始微调动作。每当接近第27个零件,她提前半秒放松手腕,让工具悬停,等传送带重新启动再落手。三次尝试,全部成功。她没抬头看质检员,但肩膀松了些。
午休时,邻岗女工破天荒问她:“你是不是改了节奏?”
“试了试。”
“怪不得你这边没再卡。”女工顿了顿,“你记东西?”
晨曦从衣袋掏出纸片,递过去。女工扫了一眼,眉头皱起:“你还画图?”
“怕记混。”
女工把纸片还给她,声音低了些:“别让人看见。组长最烦新人多事。”
“我没说是谁写的。”
女工看了她一眼:“你要是真看出问题,别在单子上夹纸条。放工具箱最下层,写‘建议检修B7传送’就行。别署名。”
晨曦点头。她把纸片收好,换了一张干净的,抄下刚才的建议,字写得小而密。她回到工位,打开工具箱,掀开底层隔板,把纸条塞进螺丝盒的夹缝里。
下午,班组长换了人。新来的中年男人背着手巡视,走到B7区时停了一下,低头看了看传送带,又抬头看了看晨曦。她正在装配,手没停,但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后颈停留了几秒。
“新人?”
她点头。
“你刚才……是不是站位不对?”
“我试着往前一点,顺手。”
“别乱动。”男人挥手,“管好自己这摊。”
她低头:“知道了。”
男人走后,她没动站位。但当第27个零件再次接近时,她还是提前半秒抬起了工具。这一次,她的动作更自然,像是早已习惯。
下班前,她去工具箱取备用螺丝刀。掀开底层隔板时,那张纸条不见了。她手指在夹缝里摸了摸,空的。她合上箱子,没说话。
第二天清晨,她到得最早。五点三十分。她站在B7区旁,等技术员打开检修口。两个穿工装的男人蹲在传送带下,拆开护板,检查滚轴。其中一个拿着扳手,指着第三组:“这儿松了,锈也重,得换。”
另一个记下编号,说:“报上去吧。”
她站在两米外,没靠近,也没说话。她从衣袋掏出那张画着流水线的纸,看了看,又折好,塞回去。
上午的装配节奏明显顺畅。传送带不再顿挫,零件滑行平稳。晨曦的装配速度提了百分之八,返工数为零。午休时,邻岗女工递来半块卤蛋:“吃吧。”
她接过,道了谢。
“你那纸条,技术科看到了。”女工低声说,“他们查了记录,说这问题存在三个月了,没人报。”
晨曦低头剥蛋壳:“不是我报的。”
女工笑了笑:“我知道。”
下午,主管在晨会宣布:B7区传送带今晚停机检修。所有人鼓掌,除了晨曦。她站在队尾,手插在工装裤兜里,指尖碰到那张折好的纸。她没拿出来,只是轻轻捏了捏。
临近下班,她完成最后一颗螺丝的装配。质检员走过来,抽查了五件,点头:“合格。”
她把工具放回箱,摘下手套。手套内层已经干了,掌心有汗渍的印痕。她把它叠好,放进抽屉。
她走到工具箱前,打开底层隔板。那里多了一张新纸条,字迹陌生,写着:“B7区已报修,谢谢提醒。——设备组老陈”
她把纸条看了一遍,折起来,放进衣袋。走出车间时,天还没黑透。她站在厂门口,摸了摸衣袋里的纸条,又摸了摸那张画着流水线的旧纸。两样东西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