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睁开眼时，天还没亮透，窗外的路灯还亮着，光从铁皮棚的缝隙里斜切进来，照在墙上那块剥落的墙皮边缘。她没动，躺着数了五次呼吸，才把毯子掀开。地铺凉，起身时膝盖发僵。她蹲下，把毯子叠成方块，塞进行李包的夹层，动作轻，怕吵醒两个妹妹。
她从抽屉里取出那个烟盒，指尖摩挲着背面模糊的铅笔字。昨天写下的面馆名字还在，只是“酸菜鱼”三个字被蹭花了。她把它翻过来，塞进胸前衣袋，拉了拉衣角，伸手摸了摸床头的艾草包，没拿，只是把它往里推了推。
晨曦已经坐了起来，本子摊在膝盖上，正用笔勾掉“周一，晨光上岗，六点到”那一行。她抬头看了晨光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本子合上，塞进衣袋。
晚妹翻身背对着她们，脚边那双旧皮鞋还摆在床边，鞋面擦得发亮。她没醒，但眼睛微微动着，像是在梦里走路。
三人没说话，洗了脸，拎包下楼。巷子湿滑，墙角的水珠还在滴。她们在路口分开，晨光往东，晨曦往北，晚妹朝南。谁也没回头。
晨光到面馆时刚五点十七。卷帘门还没全开，她从侧门钻进去，袖口蹭了灰。她把抹布打湿，拧干，开始擦桌。桌子油腻，抹布滑不动，她换了三次水。擦完十二张桌，手心发烫。她又去后门清垃圾，塑料桶满了，她提起来，桶底漏了一滩泔水，她蹲下，用抹布一点点擦。
六点整，领班来了。她看了晨光一眼：“新人？”
晨光点头。
“去换围裙，站门口迎客。”
她换上蓝布围裙，站在玻璃门内。六点半开始有客人，她低头迎，声音放平：“欢迎光临。”七点后人多起来，她开始端茶、摆筷、收空碗。动作快，脚底打滑，她把步子压稳。
午市高峰从十一点半开始。厨房出菜快，传菜口堆着十几盘。她一趟趟跑，托盘压在肩上，手臂发酸。第三趟时，手指开始抖。她咬住下唇，继续走。
第十二趟，她端着一锅酸菜鱼从厨房出来。汤面浮着红油，滚烫。她走得稳，可刚过走道拐角，脚下一滑，托盘倾斜，汤汁泼出半勺，溅在客人裤腿上。
那人猛地站起，瞪眼：“干什么你！”
领班从厨房冲出来，一把夺过托盘：“走路不长眼？农村来的就这点能耐？”
晨光低头：“对不起，我马上擦。”
她蹲下，用抹布去擦那人裤子。布刚碰上，就被踢开。
“别碰我！滚！”
她缩手，膝盖跪在地上，又掏出纸巾，一点点吸。手抖，纸巾撕破了。
领班吼：“还不去换裤子？脏成这样还坐得下去？”
客人骂了几句，摔门走了。领班转头盯她：“今天这单算你头上，三百八十七，饭钱扣光都不够。再有下次，直接走人。”
她点头，喉咙发紧，没出声。拎着脏抹布回后厨，把锅放进洗碗池，手泡在油腻的水里，指尖发白。
她没停，继续端菜。下午一点，客流渐少。她趁空档蹲在厨房角落，用刷子刷地砖上的汤渍。砖缝黑，刷不动，她加了洗洁精，手指用力，指节泛白。旁边两个服务员蹲着吃盒饭，一个说：“乡下妹，撑不过三天。”另一个笑：“你看她端个盘都抖，白养一个。”
她没抬头，刷子压得更狠。刷完一块砖，她喘了口气，手伸进衣袋，碰到烟盒。指尖顺着铅笔字的凹痕走，走到“别让人看扁”那几个字，停住。
她咬住下唇，把那股热意压下去。低声说：“再难，也得站住。”
她站起来，把刷子放进桶里，继续去前厅收桌。
晨曦在流水线上站了八小时。早上七点打卡，她站在工位前，戴上手套，拧第一颗螺丝时，手还稳。半小时后，动作开始机械。她盯着节拍器的红灯，一亮一灭，像心跳。
中午十二点，主管巡视。她正拧到第两百三十七颗，手指抽筋，螺丝没拧紧。主管停下，盯着她手上的动作：“节奏慢了。”
她点头：“马上调整。”
主管走后，她加快速度，手腕发酸。下午三点，节拍没变，她的动作却开始滞后。她咬牙，手指发抖，还是跟上。
四点五十分，最后一颗螺丝拧完。她摘下手套，手指蜷着，伸不直。她用另一只手一根根掰开，指腹有压痕，发红。
她没休息，走到质检台交工单。质检员翻了两页，抬头：“B3区少两颗，返工。”
她接过单子，回到工位。灯光刺眼，她重新戴上手套，开始拆解那块电路板。手指僵，拆到第三颗螺丝时，指尖划到金属边，破了皮。血渗出来，她没擦，继续拧。
晚妹五点到大排档，领了亮色围裙和黑皮鞋。鞋跟三厘米，走路硌脚。她站到服务台后，老板娘递来一叠菜单：“六号桌点单。”
她走过去，笑：“您好，需要点什么？”
客人挥手：“快点，饿死了。”
她低头记，手心出汗，笔尖划破纸。写完，跑去厨房报单。厨房烟大，她等出菜时靠墙站，脚后跟磨得生疼。她脱下鞋，袜子沾了血，黏在脚底。她咬唇，把鞋塞进围裙口袋，光脚走到调料台，倒了点油抹在脚后跟，又穿上鞋。
七点后客人多起来。她端着三盘炒河粉穿过人群，有人撞她肩膀，盘子歪了，她立刻扶正。八点，一桌醉酒客人拍桌：“菜呢？等半天！”
她快步过去：“马上来，我这就去催。”
回到厨房，她靠墙喘了口气，脱下鞋，血渗到袜子外层。她从包里翻出备用鞋，鞋跟低，但鞋头挤脚。她换上，深呼吸，走出去。
九点四十分，晨光走出面馆。她没直接回巷子，拐进包子铺，买了三个肉包。铺子要打烊，包子冷了，她用围裙包着，抱在怀里。
晨曦到包子铺时差五分十点。她站定，没坐下，手扶着桌边，指节还在发抖。她从衣袋掏出工牌，看了看编号，又塞回去。
晚妹来得最晚。她进门时鞋跟断了半边，走路一瘸。她坐下，没说话，接过晨光递来的包子，咬了一口，烫得吐出来。
三人没提今天的事。晨光低头吃，包子冷，皮硬。晨曦用手接着油滴，吃完后用纸巾擦手，动作慢。晚妹把剩下半口包好，放进包里。
晨光从衣袋掏出烟盒，放在桌上。灯光昏黄，她盯着它，又伸手拿回来，塞进衣袋。
她抬头看两个妹妹。晨曦眼底发青，晚妹嘴角干裂。她张了张嘴，声音压得很低：“明天……还去。”
晨曦点头。晚妹咽下最后一口，轻轻嗯了一声。
晨光伸手，掌心朝上。晨曦把手放上去，晚妹也把手放上去。三双手叠在一起，短暂停留。
晨光的手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