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光刚透进后厨的排风扇，宋晨光已经站在仓库门口。她手里捏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微微发毛。昨夜她把录音笔里的内容逐字誊抄，又将账本复印件按时间顺序排好，最后夹进那张写着建议的纸条。现在它沉甸甸地躺在袋子里，像一块烧红的铁。
老板推着自行车进后门时，袖口还沾着晨露。他抬头看见她，脚步顿了一下。
“有事？”他问。
宋晨光没绕弯子。她把文件袋递过去，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王叔三年虚报采购价，累计差额八万两千六，我有记录。”她顿了顿，“不是为了整人，是怕饭馆垮在暗处。”
老板没接袋子，只是盯着她看了两秒，才伸手接过。他翻了一页，眉头越皱越紧，却没说话。
“这事您知道就行。”宋晨光退后半步，“但我不能装作没看见。”
老板合上袋子，塞进公文包里。“先别声张。”他说，“我得查清楚。”
“您查。”她点头，“可别让查的人，反过来查谁多嘴。”
老板看了她一眼，没回应，转身往办公室走。宋晨光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她没动，也没走。她知道，从她递出文件袋那一刻起，有些事已经回不去了。
——
午市刚过，厨房还冒着热气。宋晨光在洗碗池边擦手，领班忽然出现在调料间门口。
“你进来一下。”
她跟着进去，门在身后关上。调料味混着陈年霉味扑面而来，头顶的灯管闪了一下。
“谁让你把账本拿给老板的？”领班靠在铁架旁，声音压得很低。
“我拿的。”她说。
“你一个打工的，管这么多？”他往前一步，“老板都还没发话，你急什么？”
“钱少了，饭就贵了。饭贵了，客人就少了。”她抬头，“我不急，饭馆也急。”
领班冷笑一声：“你倒是会说话。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闹，王叔一家五口吃什么？你担得起吗？”
“他拿的每一分，都是从饭馆抠出来的。”她声音没变，“我更担不起看着它一点点烂掉。”
“烂？”他逼近一步，眼神阴下来，“你以为你是谁？正义使者？告诉你，这地方不是你一个乡下妹说了算的。你要是聪明，现在就闭嘴。再闹，饭碗不保。”
空气像凝住了。宋晨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那双洗得发白的工鞋，鞋带打了两个死结。她想起昨夜录法条时念到的一句：“公民有权举报违法行为。”她没为自个儿念，是为宋晨曦念的。可现在，那句话像根钉子，扎进她心里。
她抬起头，脊背一点点挺直。
“我不管有没有靠山。”她说，“我只问一句：错的事，能不能一直藏着？”
领班脸色变了。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转身开门，走出去，脚步没停。身后那扇门缓缓合上，像一口吞下所有声响的嘴。
——
晚市前半小时，饭馆开始忙碌。可没人跟宋晨光说话。有人低头擦桌子，有人故意绕开她走。李阳在灶台前切菜，抬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她站在厨房门口，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家庭群聊还在，那条消息没删：“晨曦手指划伤了，写不了字。你回来吗？”下面，是宋晚妹的朋友圈照片——她靠在阿辉肩上，笑得眼睛弯起，口红鲜亮。
宋晨光盯着那张脸，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很久。
她忽然明白了。有些人靠谎言活着。王叔靠假账拿钱，领班靠沉默拿权，阿辉靠甜言蜜语拿人。他们都不是一个人在骗，而是一群人靠着一个谎，活得安稳。
可谎言再久，也不是真的。
她把手机倒扣在台面上，解开围裙重新系好。布带绕过腰后，她打了两个结，结实得扯不开。
她走到灶台前，李阳停下刀。
“该炒的菜不能糊。”她说，“该说的话，我也不会收回去。”
李阳看着她，终于点了点头。
——
七点零五分，第一桌客人点菜。宋晨光接过单子，走向厨房。路过调料间时，她听见里面有低语，是领班和另一个员工在说话。
“……她要是再闹，老板也压不住。”
“可她手里有证据。”
“证据能当饭吃？她一个外来的，能在这儿待多久？”
宋晨光没停步，也没回头。她把点菜单递给李阳，报了菜名，转身去拿碗碟。
八点十七分，老板从办公室出来，站在走廊看了她一眼。她正弯腰收拾残桌，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笔。老板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文件袋放在前台，转身进了仓库。
九点零三分，一个老顾客结账。他递来一张百元钞，宋晨光接过验了真伪，找零时，对方忽然低声说：“小姑娘，做得对。”
她愣了一下。
“我在这家店吃了六年。”男人笑了笑，“上个月多收了我二十块，我一直没说。但现在我知道，有人在管。”
他走了。宋晨光站在收银台后，把那张百元钞放进抽屉，压在账本下面。
九点四十分，最后一桌客人离开。她开始清点收银机，把现金按面额码好，放进布袋。李阳在厨房刷锅，水声哗哗响。
她走到门口，正要拉下卷帘门，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宋晚妹的微信。
她点开，只有一句话：“姐，我最近……有点不舒服。”
宋晨光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键盘上。
她打字：“什么时候回来？”
发出去后，她把手机放回口袋，拉下卷帘门。金属链条发出哗啦一声，整条街的灯光映在门上，像一条条断裂的线。
她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眼夜空。云层很厚，看不见月亮。远处工地的灯扫过墙面，像一道缓慢移动的裂痕。
她转身，把钥匙插进锁孔。
钥匙转动时，传来一声轻微的卡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