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妹把最后一张桌子擦干净,抹布在油腻的桌面上划出几道灰白的痕迹。她直起腰,肩膀像被铁钳夹过一样发酸。凌晨一点半,大排档的灯一盏接一盏熄了,老板在收银台前数零钱,头也不抬地说:“最后那锅面没人动,你要是不嫌凉,就吃了再走。”
她应了一声,没动。那锅面是给一桌喝醉的客人下的,他们走时连筷子都没动,只留下半瓶白酒和几个空瓶。她不想吃别人的剩菜,可肚子不争气地响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角落的塑料凳上站起来,手里拎着一瓶刚开的汽水。他走近时,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不是那种廉价的花香,而是带着点冷冽的气息。他把汽水递过来,瓶身结着水珠,冰得她指尖一缩。
“喝一口。”他说,“干了一晚上,光擦桌子也解不了渴。”
她摇头,“不了,我马上走。”
他没收回手,反而把瓶盖完全拉开,气泡“嘶”地冒出来。他笑了笑,“我请你,又不是下药。”说着,把汽水塞进她手里。
她没再推。汽水很凉,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时候,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才稍稍平复。她低头看手里的瓶子,标签已经被水泡得发皱。
“你每天都这么晚?”他问。
“差不多。”她答,“周末更晚。”
“不容易。”他说,“在这儿干活,一个月能拿多少?”
她没回答。这种问题她听过太多次,有的是客人随口一问,有的是同行抱怨,可从没一个人像他这样,语气平平的,却让她觉得被看见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火光映亮了他的脸。他长得不难看,眼角有点细纹,但穿得体面,衬衫袖口扣着银色袖扣,手腕上戴着一块表,表盘在昏黄的灯光下闪了一下。
“我叫阿辉。”他说,“在这片混了几年。”
她点点头,没报名字。
他也不在意,吐了口烟,看着远处收摊的摊主们推着车离开。“你这工作,再干三年也不会涨五百块工资。”他忽然说,“还不如找个轻松点的路子。”
她皱眉,“什么路子?”
“我说了你也不信。”他笑,“不过——”他掐灭烟,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今晚算我请你,收个礼物,不犯法。”
盒子很轻,打开后是一对耳钉,银色的,坠着两颗亮晶晶的小石头,在灯光下转个角度就闪一下光。她愣住。
“戴戴看。”他说。
她迟疑着摸了摸耳垂,耳洞早就闭了。她没说话,只是低头拧开耳背,慢慢把针头戳进去。疼得她咬了一下嘴唇,但没出声。
“疼?”他问。
“没事。”她吸了口气,把另一只也戴上。金属坠子压在耳上,沉甸甸的,像挂了块小石头。
“好看。”他说,“你脸小,配这个显精神。”
她低头笑了笑,手指不自觉地碰了碰耳垂。上一次有人送她首饰,还是大姐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塑料发卡。那年她十五岁,现在她二十,再没人记得她喜欢什么。
“那边那碗面,我让老板重新热了。”阿辉朝厨房方向扬了扬下巴,“你坐下吃,我等你吃完再走。”
她犹豫。老板已经把账本合上,正往门口走。她朝那边看了一眼,老板冲她摆摆手,“你吃吧,我不急。”
她解下围裙,坐在阿辉对面。面端上来时还冒着热气,他夹了一筷子蟹肉放进她碗里,“你长得甜,吃点鲜的。”
她低头吃面,热气扑在脸上,耳朵上的耳钉时不时碰着发丝,发出轻微的响。她没抬头,可嘴角一直没放下。
“你住哪儿?”他问。
“城西,租的单间。”她说。
“远吗?”
“坐两趟公交。”
“这日子过得。”他摇头,“你要是愿意,我可以介绍你去别的地方做事,清闲,工资也高。”
她抬眼,“什么地方?”
“夜店、会所,前台或者迎宾。”他说,“穿得好,站得直,一个月八千打底,还能认识人。”
她没接话。她知道那种地方,三妹在厂里时就听人说过,有些女孩去了就再没回来正经工作。可八千……她现在才四千五,房租占了一千二,剩下的 barely 够吃饭和给家里寄钱。
“我不一定会跳舞。”她说。
“没人让你跳。”他笑,“你这长相,往那儿一站就是招牌。”
她低头搅着面汤,没再说话。
阿辉也没逼她,只是坐着,偶尔喝一口啤酒。等她吃完,他掏出手机,“加个微信?改天我请你吃饭,不带你去那种地方,就找个安静馆子,聊聊天。”
她掏出手机,扫码加了他。他让她备注“阿辉-朋友”,她照做了。
“早点回去。”他说,“明天还上班?”
“上。”
“那行,你忙。”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改天联系你。”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耳钉戴着,别摘。我觉得挺配你。”
她坐在原地,没动。大排档的灯全灭了,只剩一盏门口的路灯照着空桌椅。她摸了摸耳垂,耳钉还在,凉凉的,像贴了块金属。
她站起身,把手机塞进兜里,朝公交站走。路上人很少,风吹过来,耳钉晃了一下,打在脸颊上,有点疼。
回到出租屋,她没开灯,直接走到镜子前。借着窗外的光,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耳钉在暗处闪着微光,像两颗小星星。她把头发拨到耳后,又放下,反复几次,像是在试一种新的模样。
她打开手机,翻到朋友圈,拍了张耳钉的特写,只照金属部分,反着光,看不清人脸。配文:“夜班结束,收到小惊喜”
她盯着屏幕,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心跳有点快,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某种说不清的期待。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回复,也许是某种改变的信号。
她点了发送。
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没有点赞,没有评论。她等了几分钟,把手机放在枕边,躺下。闭上眼,脑子里还是那碗热腾腾的海鲜面,还有阿辉说“你长得甜”时的语气。
她翻了个身,伸手摸了摸耳垂。耳洞有点发烫,可她没摘。
第二天晚上,她特意早到了半小时,换了件亮色的上衣,耳钉也戴上了。大排档的常客陆续来了,有人打趣:“哟,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相亲啊?”
她笑,“没有,随便穿穿。”
她时不时看手机,微信没新消息。阿辉的朋友圈是三天前发的,一张车的照片,配文“新伙伴”。她点进去看了两遍,没留言。
快打烊时,她又擦了一遍桌子,动作比平时慢。老板催她:“别磨蹭了,明天再来擦。”
她应着,手却停在桌角。她希望那个位置能坐下一个人,穿衬衫,戴表,递她一瓶汽水。
可直到灯灭,那个位置一直空着。
第三天,她下班时在公交站等车,手机响了。是阿辉。
“在哪儿?”他问。
“刚下班,在等车。”
“别走了。”他说,“我在老地方,请你吃宵夜。”
她愣住,“现在?”
“不然呢?”他笑,“难不成等你明天再来擦桌子?”
她看了看手机时间,十一点四十七。车还没来。
“好。”她说,“我过来。”
她挂了电话,往大排档走。风比前几晚大,耳钉晃得厉害,打在脸上有点疼。她用手按着,可没摘。
她走到大排档,灯还亮着,阿辉坐在老位置,面前摆着两瓶啤酒和一盘烤串。
“来。”他招手,“坐下。”
她坐下,他递来一瓶啤酒,“会喝吗?”
她接过,拧开。酒很苦,第一口呛得她咳嗽。
“慢慢来。”他笑,“以后喝多了就习惯了。”
她低头吃串,他问她工作的事,问她房租、家里情况,问得细致。她一一答了,说到妹妹们时,他忽然说:“你这么照顾家里,自己却过得这么苦,不觉得亏吗?”
她一怔。
“我不是说你该不管她们。”他补充,“可你也得为自己活一次。你才二十,不是四十。”
她没说话。大姐每天算账到半夜,二姐在厂里拼命复习,她们都在为将来挣扎。可她呢?她不想再擦油腻的桌子,不想再闻油烟味,不想再穿洗得发白的工作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辉说,“你觉得我不了解你。可我看得出来——你不想一辈子在这儿。”
她抬头看他。
“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不让你做什么,就看看。要是你觉得不合适,随时走人。”
她握着啤酒瓶,指节发白。
“你不用现在答应。”他轻声说,“但你要知道,机会不会一直等你。”
她盯着瓶身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滚。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阿辉没再问。他喝了口酒,看着远处的路灯,“有些人一辈子都在等一个机会,等到了也不敢接。结果呢?一辈子擦桌子。”
她把最后一串吃了,放下签子。
“我得回去了。”她说。
“我送你。”他站起身。
“不用,我坐公交。”
“这么晚,车少。”他坚持,“我开车,顺路。”
她犹豫了一下,点头。
车停在路边,黑色的,很新。他给她开门,她坐进去,座椅是真皮的,软得让她不自在。车里有淡淡的香薰味,不是之前那股冷香,而是甜的。
车开起来,窗外的灯影一晃而过。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在玻璃上,耳钉在暗处闪了一下。
阿辉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偶尔调整空调。他没说话,可车里很安静,安静得让她心跳变重。
车停在她楼下。她解开安全带,“谢谢。”
“明天?”他问。
她看着楼道口的灯,昏黄的,照着堆满杂物的台阶。
“明天。”她说,“我等你消息。”
她下车,关门。车没立刻走,她站在原地,听见引擎声低低地响着。
她转身要走,耳钉突然松了,掉进衣领里。她伸手去掏,摸到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