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她听见缝纫机的嗡鸣又响了起来。她站在厂区后巷的铁皮棚下,风从裤管钻进去,凉得她膝盖发紧。她没立刻回车间,而是把手机塞进工装口袋,手指在布料边缘摩挲了一下,像是确认什么还在。
半小时前,她刚给晨光回了条消息:“考完了。”没说题难,也没说累。她不想让大姐再叮嘱“别熬太晚”,那话像根细线,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知道晨光在饭馆里翻着本子算菜价,可她这边,连一张能写数据的纸都得偷偷藏。
她回到流水线,站回自己的工位。组长正弯腰检查一排半成品的针脚,头也不抬地说:“发什么呆?下一单催得紧。”她应了一声,手指机械地捏起布片,送进压脚。机器震动,震得她虎口发麻。
午休铃响,她没去食堂。等车间人走得差不多,她绕到后巷那辆废弃的自行车旁,阿兰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攥着一张折成小块的纸。
“你看。”阿兰把纸摊开,是张手绘的车间平面图,笔迹潦草但标注清晰。她指着B区角落,“夜班十点后,监控转到东门,这边有三分钟盲区。仓管打卡前五分钟收料,不点数,只签字。”
晨曦盯着那块空白区域,喉咙发干。“要是考勤系统留记录呢?”
“夜班打卡是手动的,”阿兰压低声音,“我问过,只要人在岗就行,没人查你几点动的料。”
晨曦没说话。她想起昨天下班前,自己还蹲在废料箱旁数边角料的长度,心里盘算着能卖多少钱。那时她还在犹豫,可今早组长当着全组的面说:“这个月绩效不涨,订单压价,厂里也没办法。”她捏着饭盒的手指发白。
“试一次。”她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走。
阿兰点点头,把图纸折好塞进她手里。“今晚十点十五,我留下清工位,你找机会把B区那批边角料挪出来。”
夜班开始后,车间灯光调暗了一半。晨曦盯着表盘,九点五十八分,她起身去换线轴,顺手把一卷多余的布料推进工具柜。十点十分,她走到B区,假装检查缝纫机皮带松紧。阿兰在远处打手势,她弯腰打开废料箱,将裁剪台上积了三天的布条一把塞进防尘袋,拉紧封口,塞进柜子夹层。
十点十八分,监控转向东门。
她蹲在缝纫机后,阿兰走过来,用值班登记本挡住她的动作,递来一支记号笔。晨曦接过笔,翻开物料日报表,手指在“损耗”栏停了几秒,写下“B区布料8.3米”。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觉得那声音像在刮自己的骨头。
她合上本子,手心全是汗。
两人等主管巡查完休息区,才分头行动。晨曦借清理台面之名,把几块未登记的半成品裹进旧工装,塞进自己的储物柜。阿兰则把防尘袋拆开,用剪刀将边角料重新裁成小块,再用厂里统一的包装袋封好,贴上空白标签。
凌晨一点,车间只剩最后两台机器还在运转。晨曦坐在工位上,假装核对今日产量。她看见阿兰朝她使了个眼色,两人先后打卡,把装着成品的布包夹在个人物品中,走出车间大门。
门口保安抬头看了她们一眼,没说话。
晨曦走在厂区外的水泥路上,风比来时更冷。她回头看了一眼,车间的灯还亮着,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她摸了摸口袋,里面是那张手绘图纸,还有一小块被撕下来的标签碎片——那是她从一件成品上扯下来的,上面印着“质检合格”。
她没再拿出来看。
第二天中午,晨曦在食堂打了份素炒豆芽,坐在角落。阿兰坐到她对面,低声说:“东西放我那了,等周三有人来收。”她顿了顿,“你那三件,按市价算,能卖四百五。”
晨曦低头搅着饭,没接话。她想起晨光昨天发来的消息:“老板让我管库存,以后进货我跟着点。”她当时回了个“好”,没提自己昨晚在厂里动了八米布料。
“下次还能多拿点,”阿兰说,“B区那批货要出到月底,没人查。”
晨曦抬头看了她一眼:“要是哪天突然查呢?”
“那就认倒霉。”阿兰笑了笑,“可你真想一辈子在这儿缝到四十岁?工资涨过吗?社保交全了吗?”
晨曦没再问。她知道阿兰说得对,可她也记得自己报名警校时填的政审表上有一栏:“是否有过违法违纪行为”。她当时一笔一划写下“无”。
她把饭盒推到一边,起身去倒餐盘。路过回收桶时,她看见桶底堆着几片带线头的布角,和她昨晚藏走的那些一模一样。她盯着看了两秒,转身离开。
第三天夜班,她们重复了同样的流程。这次晨曦动作快了些,数据也写得顺了些。她在报表上添了“B区辅料2.7米”时,笔没抖。可当她看见阿兰从半成品堆里抽出一件完整卫衣时,还是愣住了。
“这还没入库。”她说。
“可它已经做完了。”阿兰把衣服抖开,“拉链、印花、质检标全有,就差贴价签。这种款外面卖三百多,咱们厂出厂价才八十九。”
晨曦盯着那件卫衣,标签上印着“质检合格”。她伸手摸了摸袖口的缝线,平整得挑不出毛病。
“你要是觉得不行,就别碰。”阿兰看着她,“可它放这儿,也是被人拿走,不如我们自己来。”
晨曦没动。她知道这已经不是边角料了。这是完完整整、本该走正规流程出厂的商品。
她最终接过衣服,塞进防尘袋。阿兰递来记号笔,她在报表上写下“B区辅料3.1米”,手心出汗,但没停笔。
走出厂区时,她把那件卫衣裹在最里面,压在饭盒和水杯下。保安照例没查。她走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没回头。
第四天,晨曦在工位上拆线轴时,手指被针头划了一下。血珠冒出来,她没去擦,继续把线穿进导槽。机器一开,血蹭在布料边缘,变成一道淡红的痕。
她没停。
午休时阿兰递来一张新图纸,比上次更详细。她指着C区,“那边库管换班在十一点半,有十分钟空档。那边的毛料边角更大,能出整件。”
晨曦看着图纸,没说话。
“你要是不想干,现在还能停。”阿兰说,“可我已经跟人说了,下周要出一批货。”
晨曦抬起头:“你说过,只拿边角料。”
“可边角料不够分。”阿兰直视她,“你想拿更多,就得冒更多险。你自己选。”
晨曦把图纸折好,塞进工装内袋。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标签碎片,已经磨得发软。
晚上,她站在车间洗手池前,用肥皂搓手。血迹洗掉了,可指缝里还留着一点红。她冲水,抬头看镜子,镜子里的人眼圈发青,嘴唇干裂。
她关水,擦手,走出盥洗室。
十点十五分,她走向C区。阿兰已经在那儿等她。两人对视一眼,晨曦蹲下,打开工具柜,取出记号笔。
阿兰递来报表,她翻开,找到“损耗”栏。
笔尖落在纸上,写下“C区毛料5.6米”。
她的手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