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把蛋白粉罐子从内衣带里掏出来时，罐底已经湿透了。她蹲在工厂宿舍后门的台阶上，拧开盖子闻了闻，味道没变。雨还在下，顺着屋檐滴在她肩头，一滴一滴砸出深色的斑。她仰头喝了一小口，水和粉末在嘴里结成糊状，咽下去的时候卡在喉咙，像吞了半块沙土。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闹钟。六点四十五，离早班打卡还有十五分钟。她站起身，膝盖外侧传来一阵钝痛，像是有根铁丝在皮肉里来回拉扯。昨天深夜在警校操场跑了八百米，第五圈开始右腿就发沉，但她没停。现在伤口结了痂，可每走一步，旧伤的位置都在提醒她。
工友刘姐已经在流水线前站好，看见她进来，手里的电路板没放稳，差点掉进传送带。“又去跑了？”她声音不大，刚好够旁边两个女工听见，“我听说警校体能测试最低也得四分二十，你前天跑出来四分三十八吧？”
晨曦没应，把空罐子塞进工具箱夹层，换上工服。机器启动的嗡鸣声灌进耳朵，她盯着自己放在操作台边缘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夜训练时蹭到的墙灰。流水线缓缓移动，她开始拆解、检测、贴标，动作和周围人一样快，但肩膀始终绷着，像背着什么东西。
午休铃响的时候，她没去食堂。拎着饭盒穿过厂区，直奔后门那片废弃的操场。地面坑洼，杂草从水泥裂缝里钻出来。她把饭盒塞进排水沟，脱掉工鞋，套上那双鞋底快磨平的跑鞋。秒表按下去的瞬间，她把呼吸节奏对准了远处厂房排气扇的“咔嗒”声——一下，一步；两下，两步。这是她在流水线上练出来的本能，每块电路板经过她手的时间不能超过七秒，误差超过半秒就要返工。
第三圈开始，小腿抽了一下。她咬住下唇，继续往前。脑子里突然跳出晚妹穿露趾凉鞋站在夜市灯下的样子，手里攥着一根发光气球，笑得眼睛弯成线。可下一秒，那张脸就变成了垃圾车里那半截口红，蜜桃色，沾着泥。
“四分三十六！”她喘着气停下，秒表数字跳动。比前天快了两秒，可离合格线还差十一秒。刘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看台边，手里捏着一瓶冰红茶，没递过来，只是晃了晃。“我说了，咱们这种人，命不在跑道上。”
晨曦解开外套，搭在肩上遮住号码布。她没看刘姐，弯腰捡起饭盒，打开。饭凉了，菜里那块肉被她挑出来，放进嘴里慢慢嚼。她知道刘姐在等她反驳，或者叹气，或者露出一点动摇的表情。但她只是吃了饭，擦了手，转身往车间走。
夜里十一点，工厂熄灯。她从侧门溜出去，沿着墙根走。三公里外是旧警校的操场，围墙年久失修，某段砖缝松动，她试过三次，刚好能侧身挤进去。今晚雨水渗进鞋里，每踩一步都发出“咕叽”声。她把速干衣袖口撕开的口子往上卷了卷，露出前臂的划伤——上周在车间被金属边角划的，没打针，只用碘酒擦过。
训练表贴在脑子里：三十分钟慢跑，十五组深蹲，十五分钟核心。她按秒表开始计时，呼吸压着节奏。第五组波比跳做到一半，强光突然打在脸上。
“谁！”保安的手电筒直射过来，“翻墙的？”
她抬手挡住光，喘着气说：“我在训练。”
“训练？半夜翻墙训练？”保安走近，照了照她胸前的号码布，“又是你？前两天就看见你在外面晃。警校的？你考得上？”
她没说话，把秒表举起来给他看：00:17:43。这是她今晚的累计训练时间。
保安嗤了一声，手电移开。“再让我看见，直接送派出所。”光束扫过地面，停在她脚边——那里有一小滩血，混着雨水，已经淡得发粉。
她低头，发现膝盖的旧伤裂开了。没包扎，训练时一直压着。她等保安走远，才蹲下，从口袋掏出半瓶过期的云南白药喷雾。标签发黄，生产日期看不清了。她咬开盖子，对着伤口喷了一下，凉意刺进肉里。
第二天凌晨四点，她站在工厂六楼天台。废弃的电子元件箱堆在角落，有些还贴着“易碎品”红标。她拆了两个，倒出里面的泡沫垫，把箱子按重量分成三档。最重的那个，她用废电线缠成背带，绑在胸前。引体向上，目标二十个。
第一个箱子负重约十公斤。她跳起来抓住铁架，手臂发力，身体上升。一个，两个。到第七个时，呼吸开始乱。她闭眼，脑子里响起大姐晨光在厨房案板前说的话：“赔了，我就嫁给你抵债。”那晚火光映在李阳脸上，他没退。
她睁开眼，继续拉。第十三个，铁架发出轻微的吱呀。第十五个，掌心开始打滑。她吐出一口气，再拉一次。第十七个，右手突然一软，整个人坠下来，落在泡沫堆上。铁架晃得厉害，楼下传来吼声。
“六楼那个！再练天台要塌了！”
她躺在泡沫上，胸口起伏。抬起右手，掌心裂开一道口子，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她没动，任血珠落在白色泡沫上，一枚，两枚，三枚。泡沫吸水慢，血迹扩散得也不快，像某种缓慢生长的印记。
天快亮了。她坐起来，把箱子重新码好，留最轻的备用。从工具袋里摸出皱巴巴的十块钱，这是她昨天在诊所门口翻垃圾桶时找到的。护士不肯拆卖碘伏棉签，她只好用这钱买了创可贴。她把钱叠成小块，塞进鞋垫夹层——说不定哪天能凑够买一瓶新的喷雾。
手机震动，是闹钟。五点五十分，离早班打卡还有十分钟。她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泡沫碎屑，扶着天台门框往下走。楼梯间灯坏了，她摸着墙走，右手还渗着血，但没包扎。她知道，今天午休她还得跑。
她走到三楼拐角，听见清洁工在拖地。水声哗啦，拖把刮过地砖。她停下，从口袋掏出秒表，按下复位键。屏幕亮起，数字归零。
她盯着那行“00:00:00”，拇指悬在启动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