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厨房的灯还亮着。宋晨光推开门时,李阳正低头搅动锅里的酱料,手腕上的青筋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她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没说话。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是宋晚妹发来的消息:“今天社区画室轮到我带组。”她把手机拿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屏幕,回了个“好”字。
昨晚她睡得很浅,梦里全是母亲的手——那双常年泡在辣椒水里、裂着口子的手,如何一点点教会她辨认辣度、掌握火候。醒来后她翻出老相册,找到一张泛黄的照片:三姐妹挤在灶台前,锅里翻滚着红油,笑得满脸通红。她把这张照片夹进了今天的文件袋。
七点半,市领导的车停在饭馆门口。随行的人拿着摄像机,镜头对准了门头新挂的牌匾。宋晨光迎出去,对方握手很稳,声音不高:“恭喜你,‘地狱辣子鸡’正式列入市级非遗名录。”
她点头致谢,领人往里走。大厅已经收拾干净,墙上挂着几幅展板,写着这道菜的历史由来和制作流程。有人指着其中一张问:“秘方能公开吗?这是非遗,应该让大众受益。”
宋晨光停下脚步,“我能说说另一个事吗?”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名单,递过去。纸上列着二十个名字,每人后面都附了社区出具的戒毒成功证明和技能培训记录。“这些人,都想学这门手艺。他们不是没有机会,是没人给机会。如果非要把配方公开才算共享,那不如换个方式——让他们亲手学会,堂堂正正地靠它吃饭。”
会议室里一时安静。市领导低头翻看资料,手指在纸页边缘轻轻摩挲。过了片刻,他抬头:“你想怎么安排?”
“配方不会外泄。”她说,“但我愿意开放教学。每年办两期‘辣匠传承班’,优先录用通过考核的康复者。课程全程公开,监管部门可以派人监督。只要他们肯干,就能在这间厨房里,重新开始生活。”
对方沉默了几秒,忽然问:“你觉得,一道菜能改变什么?”
“不能改变所有。”她答得直接,“但至少能让一个人不再躲着走路,能让一个家重新有热气腾腾的饭香。我妈临走前说,我们做的不是生意,是良心。现在这道菜有了名分,那就更该守住这个‘心’字。”
话音落下,随行人员交换了眼神。有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市领导摆摆手,转向她:“保险柜的事,我们可以配合。钥匙由你们和非遗中心共管,怎么样?”
“可以。”她点头,“我会把完整配方密封存档,任何人都不能单独开启。”
上午十点,记者来了。镜头对准后厨时,李阳正在切辣椒,刀落得干脆利落。宋晨光站在一旁讲解选材标准:“沼洼村的老品种,晒足七天太阳,再用粮食酒腌三个月。火候差一分,味道就不对。”
有记者追问:“不怕别人偷师?”
“手艺传得出去,心传不出去。”她指了指墙上的照片——母亲的手握着她的手,教她揉制酱料;妹妹躺在病床上,手臂插着管子;还有暴雨夜里,她们三人守着即将倒闭的店面。“这些事,别人看不到,也抄不了。这味道,是我们拿命换来的。”
直播画面扫过那一排旧照时,弹幕突然安静了几秒。随后跳出一行字:“原来辣到流泪,不只是因为辣椒。”
仪式定在下午三点。可临近中午,警方突然上门核查账目。说是接到匿名举报,怀疑饭馆借非遗项目洗钱。李阳脸色变了,跑来问要不要推迟活动。
宋晨光正在整理证书文件,听见动静抬起头:“账本一直都在那儿,随时可查。”
她起身带人去了财务室,打开监控系统,把近半年的所有票据一一摊开。每一笔支出都标注清晰,连员工加班餐费都有明细。核查组的人翻了近一个小时,最后摇头:“没问题,纯属误报。”
对方离开后,她在桌边坐了一会儿。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落在那份非遗认证书上。编号007,类别:传统技艺。她伸手抚平纸角的褶皱,想起昨夜妹妹发来的另一条消息:“姐,有个孩子问我,姐姐以前也很难过吗?我说是的,但她现在会画画了。”
两点五十分,大厅坐满了人。媒体、协会代表、街坊邻居,甚至有几个从前吃过闭门羹的竞争同行也来了。市领导走上台,手里捧着一块铜牌。
“这项认证,”他的声音沉稳,“不仅是对一道菜的认可,更是对一种精神的致敬——逆境不屈,以善化恨。”
掌声响起时,宋晨光没有看台下。她望向窗外,阳光正落在门口那块新挂的牌匾上:“良心换真心”。风吹过来,牌匾轻轻晃了一下,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颁证结束后,人群陆续散去。有人留下来拍照,也有记者想找她单独采访。她婉拒了,转身走进厨房。李阳正往一只陶罐里灌新熬的辣酱,标签上写着:“第一期传承班教学用”。
“今晚加两个菜。”她说,“给那些要来报到的人尝尝味道。”
李阳点头,掀开锅盖,红油翻滚,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她拿起勺子试了口咸淡,又往里面撒了一小撮盐。
傍晚六点,第一批学员到了。二十个人整整齐齐站在门外,穿着洗干净的深色衣服,有的还戴着帽子,低着头。宋晨光走出来,没多说什么,只抬手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最前面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抬起脚跨过门槛。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响声。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定,抬头看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
宋晨光走到操作台前,拿起一把剪刀,当着所有人的面,剪下一小段辣椒枝,放进玻璃瓶,倒入白酒。
“从今天起,你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泡椒坛。”她把瓶子摆在长桌上,“什么时候能独立做出合格的辣酱,什么时候就算出师。”
没有人说话。有人盯着那瓶酒里的红椒,一动不动。有个女孩悄悄抹了下眼角,又迅速把手放下。
李阳端来一大盘刚出锅的地狱辣子鸡,放在中央。油光锃亮的鸡块堆成小山,散发出浓郁辛香。他退后一步,说:“先吃饭。”
第一个年轻人夹起一块鸡肉,咬了一口。辣味冲上来时,他没皱眉,也没吐出来,只是慢慢咀嚼,咽下去后,长长呼出一口气。
其他人这才跟着动筷。碗筷碰撞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夹杂着轻微的吸气声和咳嗽。有人吃得满头大汗,却还在夹第二块。
宋晨光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着他们吃。灯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不同的神情——有紧张,有迟疑,也有久违的放松。
快八点时,最后一个学员吃完离座。那个最先进门的年轻人留了下来,站在空荡荡的操作台前,望着那排整齐的泡椒瓶。
“我想试试。”他说,“我不想再靠别人施舍活着。”
宋晨光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培训手册递给他。封面上印着饭馆的标志,下面一行小字:“辣有千种,心只一心。”
他接过手册,手指在封面上停了几秒,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背包。
厨房的灯还亮着。窗外天色已暗,街道上的路灯逐一亮起。李阳在清洗最后一口炒锅,水流冲刷着锅底残留的红油,顺着排水口流走。
宋晨光走到窗边,伸手摸了摸那盆绿萝的叶子。叶片厚实,边缘微微卷起,正朝着光源的方向伸展。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见李阳摘下围裙,挂在钩子上。
“明天还得早起。”他说。
她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操作台上那只空了的玻璃瓶上。辣椒已经完全浸入酒中,沉在底部,像凝固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