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手稳稳接住传送带上的零件时,晚妹正把一摞油腻的餐盘塞进水池。热水冲开泡沫,她低头瞥见指甲缝里残留的辣椒油渍,没多想就用钢丝球蹭了两下。这动作是上工第三天学会的——那天她给客人递湿巾,指尖沾着红油,被老板娘当众训了一顿:“手不干净,还做什么服务?”
她甩干手,扎紧制服领口的蝴蝶结,重新站直。傍晚六点,大排档门口的灯箱刚亮,第一波客人已经围坐在折叠桌旁。她拎起点菜单和圆珠笔,快步走出去。
“三号桌,两瓶冰啤酒,一份烤茄子加辣,一份韭菜不加蒜。”她边记边复述,笔尖在“辣”字下面划了三横。这是大姐教她的法子,一横轻辣,三横爆辣,横多了容易乱,她又在旁边画了个小辣椒图案提醒自己。
刚记完,新来的传菜工小陈端着铁盘从后厨冲出来,肩膀差点撞上她托盘。她侧身避开,嘴里却没停:“七号要的炸鸡翅好了没?那边催了两次了。”
“马上!”小陈应了一声,脚步没停。
她知道这人刚来两天,不熟动线,自己也经历过这种慌乱。于是她走到出菜口,对着厨师喊单:“七号桌炸鸡翅,三号啤酒先上!”声音比平时高了些,确保对方听见。
第一轮菜上齐,她绕场两圈,确认每桌都无遗漏。回到主台时,听见老板在和老王说话:“……上回给她记了,王叔不吃香菜,结果端上去那盘猪耳还是带了两片,你说气人不气人。”
她心头一紧,低头翻出随身带的小本子。本子是晨曦上个月寄来的,硬壳蓝皮,页角已经卷边。她翻到“常客记录”那页,只写了五六行,字迹潦草,连自己都差点认不出“王叔”两个字。
当晚收工后,别人都急着换衣服走人,她坐在摊后的小塑料凳上,就着灯箱的光重新整理。红笔标忌口,蓝笔写偏好。王叔那一栏,她用红笔重重写下“拒香菜”,又在下面补了一句:“每月十五必来,酸辣汤多醋,啤酒要冰透。”
第二天傍晚,她提前半小时到岗,在本子上默背几遍常客信息。六点整,王叔果然推着自行车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熟面孔。
她迎上去,没等对方开口,先递上菜单:“王叔,今天还是老三样?猪耳去香菜,酸辣汤多醋,啤酒冰镇。”
王叔一愣,随即咧嘴笑了:“哟,记性不错啊。”
她也笑:“您来过好几次了,该记的得记牢。”
王叔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五元纸币塞进她围裙口袋:“小姑娘懂事,这个拿着。”
她没推辞,轻轻说了声“谢谢”,转身去下单。那张纸币贴着大腿,一直暖到下一轮上菜。
第三天午休,她把本子翻到新的一页,开始记其他熟客的习惯。谁爱喝热汤,谁吃饭慢,谁每次吃完都要一根牙签——她都一笔一划写下来。小敏凑过来看了一眼,笑着说:“你还真当回事儿啊。”
“不想再上错菜了。”她说。
小敏没接话,只是拍了下她肩膀。
晚高峰如约而至。她负责的三张桌子几乎同时点单,方言混杂,有人要“微辣”,有人要“辣死我算了”,她低头飞快标记,三横加个感叹号。小陈端菜出来时,她主动靠右让路,两人眼神一对,她小声说:“七号炸串好了直接送,别等我喊。”
一趟下来,六盘菜全部准确送达。她刚松口气,忽然听见老板在后厨喊:“小敏呢?小敏人呢?”
小敏蹲在角落捂着肚子,脸色发白:“我……我可能得回去一趟。”
老板急得直搓手:“这会儿谁顶得上?”
她站在原地,手指抠着托盘边缘。她没单独传过菜,怕汤洒,怕盘歪,怕被人骂。可眼下没人可叫,她深吸一口气,举起手:“我试试。”
老板看了她一眼,点头:“小心点,别慌。”
她从出菜口接过第一盘炒河粉,特意在托盘下垫了条干净毛巾。走动时紧盯前方,脚步放稳。送完一趟,她回头扫了一眼空桌,顺手记下哪桌需要加水,哪桌空了酒瓶。
第二趟是两碗热腾腾的牛杂汤。她双手托稳,一步步挪到桌边,轻声说:“小心烫。”客人点头,她才松手。
第三趟是烤串拼盘,油滋滋地冒着热气。她走到半路,看见七号桌的男孩正伸手去拿筷子,她立刻停下:“等一下,你们点的辣子鸡还没上,我马上来。”
男孩缩回手,冲她笑笑。
四趟下来,六桌菜无一出错。她额角冒汗,手心湿漉漉的,可脚步越来越稳。
小敏回来时已经缓过劲,拉住她手腕:“妹子,刚才我都看见了,稳得很!”
她摇头:“就是怕出错。”
“怕也没退,你还上了。”小敏说,“这就叫靠谱。”
老板路过时,从裤兜里掏出二十块钱,直接塞进她手里:“今晚辛苦,这个你拿着,别交账。”
她没推,攥着钱站在原地。纸币被手心的汗浸得微皱,可那重量实实在在。
收工后,她没急着换衣服,而是翻开本子,在“王叔”那一栏画了个小小的对勾。又翻到新一页,写下:“传菜四趟,全对。毛巾垫托盘防滑,有效。回头记空桌需求,可提前准备。”
小敏凑过来:“你还真记啊?”
“记下来,下次就不会慌。”
小敏笑了:“那你以后可得带带我。”
她合上本子,抬头看摊前的灯箱。红光映在铁皮桌上,照出一圈圈油渍的纹路。她伸手摸了摸围裙口袋里的二十块钱,又摸了摸那张五元小费,两叠纸币叠在一起,厚度刚好能压住本子的边角。
小陈路过时问她:“明天你还早来不?”
“来。”她说,“早点整理本子。”
“那你明早帮我看看菜单顺序行吗?我还是记不住哪桌先上啥。”
“行。”她点头,“我记完就告诉你。”
小陈咧嘴一笑,推车走了。
她坐在塑料凳上,把本子塞进包里,拉好拉链。起身时,脚边一只空啤酒瓶滚了一下,她弯腰捡起,扔进回收箱。箱口卡着几张用过的点菜单,她顺手抽出来,准备明天用来打草稿。
老板娘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叠新印的菜单:“明天起换新单子,你那本上的桌号可能得改。”
她接过一张,低头看。桌号重新排了顺序,三号变成了五号,七号挪到了二号。
她把新菜单折好,放进包里,紧挨着旧本子。
站起身时,她听见远处传来收摊的吆喝声。隔壁摊主在收折叠桌,铁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她解下围裙,搭在肩上,走出摊位。
路灯下,她的影子斜斜地拖在水泥地上。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从包里抽出那张新菜单,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用蓝笔写下:“新桌号明日熟悉。传菜动线需重记。小陈需提醒靠右行。”
笔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小费共二十七元,交大姐寄回家。”
她合上菜单,重新塞进包里。拉链拉到一半,金属齿卡了一下,她用力拽了下,才合拢。
她背着包往出租屋走,路过一家便利店,玻璃门映出她的身影:制服整洁,头发扎得一丝不乱,嘴角微微翘着。
她没看太久,转身继续走。
拐进巷子前,她摸了摸包里的本子。
本子边角已经磨毛,纸页翻得发软,可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
她握紧包带,脚步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