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把饭盒盖拧紧的时候,手指碰到了盒底那层薄荷叶。她昨天泡的茶还剩一点,倒进小塑料瓶里带了过来,想着午休时喝一口能提神。流水线的机器声准时响起,她站回工位,眼睛盯着传送带上的零件,耳朵却听着身后几个女工的笑闹。她们说谁又换了新口红,谁的男朋友送了项链,声音像隔着一层玻璃传来,模糊又遥远。
她昨晚没睡好。凌晨两点,出租屋的灯还亮着,她趴在小凳上写东西。本子上画着车间平面图,第三组的位置被圈了出来。她记得那组的产量总比别的组高,组长巡岗时也少批评她们。她想不明白,同样的机器、同样的流程,差别出在哪儿。
早班结束的铃声一响,她没像前些天那样直接去休息区。她站在原地,等第三组的人陆续离开。一个穿蓝工装的女工提着饭盒往外走,脚下一滑,工具箱掉在地上,扳手和螺丝撒了一地。晨曦立刻弯腰去捡。
“谢谢啊。”女工接过箱子,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们组今天提前半小时收工。”晨曦说,“是不是有什么窍门?”
女工愣了一下,笑了:“你也注意到了?我叫阿兰,第三组的。你叫什么?”
“宋晨曦。”
“晨曦?”阿兰重复了一遍,“名字挺亮堂的。明早七点,后门老刘那儿,豆腐脑五毛一碗,加卤两毛。你来,我告诉你点实在的。”
晨曦点头,没多问。她知道有些话不能在车间说。
第二天清晨,她比平时早到十分钟。厂区后门的小饭摊刚支起来,锅盖掀开,热气扑在脸上。阿兰已经坐在塑料凳上,面前摆着两个碗。晨曦走过去,阿兰推过来一碗:“趁热。”
她低头喝了一口,豆香混着卤汁的咸鲜滑进喉咙。阿兰一边吃一边说:“主管每周三下午巡检,但两点以后基本就没人了。你要是想歇会儿,挑那个时间擦擦手、喝口水,没人管。”
晨曦没动笔,只记在心里。
“还有,边角料别乱扔。登记成废品,月底能算损耗,谁也不会多问。”
她抬眼:“这不违规?”
“不算。”阿兰夹起一筷子咸菜,“只要不往外带,谁也不会较真。咱们挣的是辛苦钱,能省点力气就省点,对吧?”
晨曦没接话。她想起自己第一天上班,因为动作慢被组长当众点名,旁边的人低头吃饭,没人看她一眼。那种孤立像一层壳,把她裹得透不过气。
“你观察力不错。”阿兰忽然说,“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我们组提前收工。”
“我想干得好点。”晨曦说,“也不想天天挨骂。”
阿兰笑了,拍了下她的肩:“行,你这人实在。以后午休,咱俩一块吃。”
第三天午休铃响,晨曦收拾好工位,拎着饭盒往厂区后门走。阳光斜照在水泥地上,映出她瘦长的影子。老刘的摊子前只有两个工人蹲着吃面,她刚坐下,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哟,这不是昨天还一个人啃馒头的吗?现在倒有伴了。”
她没回头。脚步声走近,是第三组原来的几个女工,围着阿兰站着。
“阿兰,你不是说新人不好处?怎么又搭上了?”
阿兰头也不抬:“我跟谁吃饭,轮得到你管?”
“怕是人家想往上爬,缠着你问东问西吧?”
晨曦慢慢打开饭盒。米饭上面铺着煎蛋和青菜,是她早上提前炒好的。她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嚼得很慢。
阿兰突然站起来,把饭盒往桌上一放:“我跟谁来往,我自己清楚。你们要是闲得慌,不如多干点活,省得月底算绩效垫底。”
她说完,转身坐到晨曦旁边,拿起筷子:“吃你的,别理她们。”
晨曦递过一双干净筷子:“我多带了一双。”
阿兰接过,笑了:“你还真准备了。”
两人低头吃饭,没人再说话。阳光照在饭盒上,蒸汽一缕缕往上冒。晨曦觉得胃里暖,心里也松了些。
第四天,晨曦照常去后门等阿兰。这次她带了两个塑料杯,里面是泡好的薄荷茶。阿兰来了,看见杯子愣了一下。
“我自己晾的。”晨曦说,“提神,不伤胃。”
阿兰接过,喝了一口,眼睛亮了:“你这心思,比我细。”
“你教我的东西,我都记着。”晨曦说,“周三下午主管不来,我就趁机检查工具;边角料分类登记,组长看了还夸我做事有条理。”
“你没乱来就好。”阿兰压低声音,“有些人拿这个搞小动作,想多报损耗,结果被查出来,直接走人。”
晨曦摇头:“我不想惹事。就想安安稳稳干活,少出错。”
阿兰看着她,忽然说:“你知道我为啥愿意跟你说这些吗?”
晨曦没答。
“因为你不是来混日子的。”阿兰说,“你眼里有活,也有主意。前几天你站位调了三厘米,是不是发现传送带接缝处有卡顿?”
晨曦一怔:“你看见了?”
“我当然看见。”阿兰笑,“我还看见你下班后留下来走空线,记时间。你当没人注意?”
晨曦低头,手指摩挲着杯壁。
“我刚来那会儿,也跟你一样。”阿兰说,“没人搭理,干活出错,被骂得狗血淋头。后来我明白,这地方不缺人,缺的是肯动脑子的。”
晨曦抬头:“那你为什么现在愿意帮我?”
“因为我记得那种滋味。”阿兰说,“一个人扛着,喘不过气。你昨天带茶来,不是讨好,是真心想交个伴。这种人,值得说几句真话。”
晨曦没说话,只把另一杯茶往她面前推了推。
第五天午休,她们照常在老刘摊子前碰面。阿兰带来一包榨菜,说是她老乡从老家寄来的。晨曦打开饭盒,米饭上多了块炸小鱼。
“我妹妹寄来的。”阿兰夹起一块放进晨曦碗里,“别光吃素,补点蛋白。”
晨曦道了谢,夹着小鱼慢慢吃。鱼炸得酥脆,咸香入味。她想起昨晚给妹妹打电话,宋晚妹说她在大排档被老板夸了,语气轻快。她没说太多,只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姐,我挺好的。”宋晚妹说,“你放心。”
她当时没再问。现在坐在阳光下,嘴里嚼着鱼,忽然觉得胸口松了点。
“你家里人呢?”阿兰问。
“两个妹妹。”晨曦说,“一个在饭馆,一个在夜市。”
“都不容易。”阿兰点头,“我能帮你,是因为我也被人帮过。现在轮到我了。”
晨曦看着她,忽然说:“下次我带点老家的辣椒酱来。我妈做的,配米饭特别香。”
“行啊。”阿兰笑,“那我带点腊肉。咱们换着吃。”
她们吃完饭,收拾好饭盒,一起往车间走。路上遇到几个熟面孔,有人冲阿兰打招呼,眼神扫过晨曦,没再冷嘲热讽。
第六天,晨曦在工位上调整了操作节奏。她发现第三传送带每27分钟会有一次轻微延迟,便提前半秒预备动作。一整天下来,她的失误率为零。组长巡岗时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在交工单上打了勾。
下班后,她把本子翻到新一页,写下:“周三下午主管巡检松,可安排工具检查;边角料登记为废品,不违规;阿兰提醒:别贪小便宜,稳字当头。”她合上本子,塞进工装口袋。
第七天午休,她和阿兰又坐在老刘摊前。阿兰带来一个小布袋,里面是炒好的南瓜子。
“自己炒的。”她说,“补锌,对指甲好。你之前不是总掰断指甲?”
晨曦接过袋子,指尖碰到布料的粗糙。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明天我调班,早八换晚六。”阿兰说,“你要是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好。”晨曦说,“我等你。”
她们吃完饭,起身往车间走。阳光照在水泥地上,映出两人并行的影子。晨曦手里拎着饭盒,另一只手插在工装口袋里,指尖碰到本子的边缘。
快到车间门口时,阿兰忽然停下。
“晨曦。”她叫她名字。
“嗯?”
“你要是以后想走,别一个人扛着。”阿兰说,“我知道你有主意,但有些路,两个人走,总比一个人快。”
晨曦看着她,点了点头。
阿兰笑了笑,推门进去。
晨曦跟在后面,走进车间。机器声轰鸣,传送带缓缓启动。她站回工位,戴上手套,目光扫过前后的工序。她没急着动手,而是等了三秒,等节奏对上。
她的手稳稳接住第一个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