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妹站在培训机构门口，雨水顺着屋檐滴在她肩头。她刚送走最后一拨孩子，手里还攥着那本被翻得卷边的教学日志。门外不知何时聚了一群人，几个家长举着打印纸，照片上的她穿着戒毒所发的灰蓝色外套，头发凌乱，眼神空洞。
“就是她！”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指着她鼻子，“你们敢让这种人教孩子？”
纸张哗啦一声砸在她胸口，散开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有人踩过，鞋底碾出泥印。她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纸角，又被一只脚狠狠踢开。
“三年前吸毒的人，现在就能当老师了？”另一个男人吼着，“谁知道她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抬起头，喉咙发紧：“我已经通过资格审核，机构也做过背景调查……我只是想好好工作。”
话没说完，一张传单拍在她脸上，黏住睫毛。她没动，任它贴着皮肤，慢慢被雨水浸透。
人群越围越紧，推搡中她的背包带子被扯断，掉在地上。有个小男孩从妈妈身后探出头，喊了声“宋老师”，却被一把拉回去捂住了嘴。
就在这时，一把黑伞猛地撑开，挡在她身前。
王姐站在那儿，背对着她，面对人群。她今天没穿保洁服，而是套了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她个子不高，可脊背挺得笔直。
“我女儿也吸过毒。”她说，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嘈杂，“她在十七岁那年被人骗进酒吧，沾上那东西，差点死在医院。现在呢？她在师范大学读大三，明年就要考教师资格证。”
没人说话。
她转了个身，仍用伞护住宋晚妹，目光扫过那些举着照片的脸：“你们今天骂的这个人，每天早上六点来打扫教室，中午把自己的饭分给没带午饭的孩子吃。上周小林发烧，她背着他走了两站路去医院。你们知道这些吗？”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冷笑：“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说话？”
“我是这栋楼的保洁员。”她平静地说，“也是唯一一个看见她每天哭完又擦干脸继续上课的人。”
红裙女人突然冲上前，伸手要拽宋晚妹：“滚出去！别脏了我们孩子的眼睛！”
王姐一步横移，肩膀撞开了对方的手。混乱中不知谁推了一把，她脚下一滑，后退半步，踩空了台阶边缘。
那一瞬，宋晚妹看见她抬手想抓扶手，但没够到。
她的头磕在水泥平台上，发出闷响。血立刻从额角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一滴，砸进积水里，荡开一圈淡红。
“王姐！”宋晚妹扑过去跪下，手指触到温热的液体。她撕开衣角想按住伤口，可血还是不断往外流。
王姐的眼皮颤动，嘴唇微微张开。她抬起手，力气不大，却固执地抓住宋晚妹的手腕，把她拉近。
她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自己额头，蘸了血，然后缓缓移到宋晚妹摊开的掌心。
一笔，一划。
0……8……2……3。
写到最后一个数字时，她的手臂重重落下，整个人软下去。眼睛还睁着，盯着她，像是要把什么刻进她心里。
远处传来救护车鸣笛，由远及近。
宋晚妹坐着没动。雨越下越大，打在王姐脸上，冲淡了血迹。她看着自己掌心那四个歪斜的字，已经被雨水泡得模糊，边缘晕成一片粉红，可她记得每一笔的方向——第一个零起笔偏左，第二个三末尾往上挑。
有人蹲下来查看王姐的情况，说她在流血，必须马上送医。担架抬来时，宋晚妹机械地站起来，跟着走了一段。到了救护車旁，她忽然停下。
她没上车。
医护人员问她是不是家属，她摇头。他们也没再坚持，关上车门，灯闪着驶入雨幕。
她站在原地，手掌朝上摊开。
雨水不断落下，冲刷着残留的血痕。她低头看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风卷起她湿透的发丝，贴在脸颊上。
街对面便利店亮着灯，玻璃映出她的影子：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眼神不像从前那样躲闪，也不再是被羞辱时的委屈。她盯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写着某种只有她能懂的命令。
一辆共享单车倒在路边，轮子还在慢悠悠地转。她走过去，扶起来，链条发出涩响。她跨上去，没有骑走，只是站着，望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
雨滴砸在车把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忽然抬起左手，用指甲在右手掌心重新描了一遍那四个数字。
0823。
指腹划过皮肤，带着刺痛。
她记得这个日期。那是她最后一次进戒毒所的日子，也是王姐第一次给她送饭的时间。那天王姐什么都没说，放下保温桶就走了。后来她才知道，那顿饭是王姐攒了一个月的加班费买的荤菜。
而现在，这个从来不多话的女人，为了护她，躺在了急救车上。
她蹬上踏板，车子往前滑了一段。路过一家文具店，橱窗里摆着儿童画册，其中一幅画着两个女人手拉手站在太阳下，标题歪歪扭扭写着“我的宋老师和王阿姨”。
她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骑。
风吹得更急了，卷起路边的塑料袋，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她拐进一条窄巷，准备抄近路去医院。巷口堆着几箱废弃教材，最上面一本翻开的页码上，正好印着一组数字练习题：0、8、2、3。
她盯着那页纸看了两秒。
伸手把它抽了出来，塞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