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推着轮椅穿过走廊,宋晚妹的手还插着输液管。她没挣扎,也没抬头,只是任由手腕上的点滴一滴滴落进血管。护工在门口停下,解开轮椅刹车。治疗室的门开了,一股暖风扑过来。
她被推进去的时候,屋里已经坐了六个人。
圆桌周围,椅子摆成环形。有人低头抠手指,有人盯着墙上的挂钟。角落里一个中年男人手臂露着纹身,袖子卷到肘部,正用指甲刮着桌面。宋晚妹被安置在靠门的位置,离他最远。她的手指又开始摩挲脖子上的疤痕——那里还留着胃管穿过的印子。
林静坐在圆桌另一侧,翻开记录本。“今天我们继续。”她的声音不高,“上一次,老张讲了他怎么丢了工作。今天,有没有人想说点什么?”
没人应。
林静没催。她等了几秒,转向那个一直低头的女孩:“小陈,你昨天说想给孩子写信,写了没有?”
女孩摇头,眼眶红了。
“那……你想对孩子说什么?”
“我想说……对不起。”女孩声音发抖,“我不该为了省那点钱,去碰那东西。我明明知道会成瘾。”
宋晚妹的手指顿了一下。
林静轻轻点头:“每个人都有想道歉的人。有没有谁,心里也有一句‘对不起’,一直没说出口?”
屋子里静了几秒。
宋晚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她想起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我好着呢,别听外面瞎传。”那通录音她听了十七遍,每一遍都像刀子刮过耳膜。
“妈……”她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对不起你。”
话出口的瞬间,她肩膀抖了一下。
林静没打断。她只是把笔搁在本子上,看着她。
“我……我以为你要不行了。”宋晚妹声音开始发颤,“他们说你病危,说你要走了……我就……我就觉得,我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她喘了口气,手指掐进掌心。
“可你根本没事儿。我却……我却吞了牙刷柄。”她突然哽住,“我白白受了这些罪,还害姐姐们担心……我真是个废物。”
没人笑。没人接话。
有人低头,有人闭眼。
林静轻声问:“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没人能救你?”
宋晚妹点头,眼泪砸在膝盖上。
“那你现在呢?觉得有人能听见你吗?”
她没回答。但她没再低头。
林静缓了缓:“有没有人,曾经让你觉得,你是被需要的?哪怕只有一瞬间。”
宋晚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开口:“阿辉。”
这个名字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
所有人都抬了头。
角落里的男人——老周——手指突然停住。
宋晚妹没注意到。她已经陷进记忆里。
“他第一次见我,是在商场。我穿得很旧,站在橱窗外面看包。他走过来,问我喜不喜欢。我说喜欢,但买不起。他就买了,塞进我手里。”
她声音低下去:“他说,你值得更好的。”
屋里没人动。
“后来他带我去吃饭,去酒吧,去旅游。他说我聪明,说我漂亮,说我跟那些只会抱怨的人不一样。我……我从来没被人这么说过。”
她停了一下,手指慢慢滑到手腕内侧,摸着那道旧疤。
“生日那天,他给我准备了蛋糕。桌上放着一个小盒子。他说,这是特别的礼物,能让我忘记所有不开心。我打开,是根烟。他说,吸一口,就像飞起来。”
她声音抖了:“我吸了。然后……我就再也下不来了。”
“他骗你?”林静问。
“我不怪他。”宋晚妹摇头,“我怪我自己。我明知道不对,可我还是想要他给的那些好。我太想被人爱了……所以我愿意信他。”
她抬起头,眼里全是泪:“我不是非得走上这条路的。是我自己,一步步走过去的。”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呼吸。
老周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响。
“你还有脸说?”他声音炸开,“我老婆就是被你们这种人害死的!她也是被人哄着试了一口,然后家没了,孩子没人管,最后跳了楼!”
宋晚妹猛地一颤。
“你们光会哭,光会说对不起!”老周拍桌,脸涨得发红,“可谁替我们活过来?谁替那些被你们毁掉的人偿命?”
安保人员立刻冲进来两个。一人架住他胳膊,一人挡在他和宋晚妹之间。
“冷静点!”其中一人说,“治疗室不允许情绪攻击。”
老周被往外拖。他一边挣扎,一边指着宋晚妹:“你别以为哭几声就能赎罪!你这种人,就该——”
话没说完,门关上了。
宋晚妹坐在原地,浑身发冷。
她刚才看见了。
老周被拖走时,袖口往上滑了一截。右臂内侧,一条蛇盘在皮肤上,头朝手腕,尾卷小臂。那图案她记得——阿辉也有,一模一样。
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道疤。
阿辉说过:“我们的人,都有记号。蛇咬尾巴,永不断。”
她一直以为那是团伙的暗语。现在她明白了——那是控制。
有人在监视她。
从她进戒毒所那天起,就有人在看她有没有说实话,有没有背叛。
她慢慢把手收进袖子里,指节发白。
林静合上本子,看了她一眼:“今天就到这里。宋晚妹,你先留一下。”
其他人陆续离开。有人路过她时,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门关上后,林静没立刻说话。她只是把记录本推到一边,看着她。
“你刚才说,你怪自己。”林静开口,“可你知道吗?真正的加害者,从来不会让你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他们会让你觉得,是你不够好,是你太贪心,是你活该。”
宋晚妹没抬头。
“阿辉给了你爱,然后用这个爱毁了你。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他利用了你想要被爱的心。”
宋晚妹手指动了动。
“而且……”林静顿了顿,“你刚才提到母亲病危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电话。”她声音很轻,“护士递来的。说是家属来电,我接了,听见我妈在说话。可后来……我发现是录音。”
“有人故意让你崩溃。”林静说。
宋晚妹点头。
“那你现在觉得,这件事和阿辉有关系吗?”
她猛地抬头。
林静没回避她的目光:“我不是在暗示什么。但巧合太多了。你刚要稳定,就收到假消息;你刚自残,就被安排进团体治疗;你刚开口讲阿辉,就有人跳出来指着你骂。”
她停了一下:“你不觉得,有人不想让你好好走出来?”
宋晚妹的呼吸变重了。
她想起小芸在病床前哭着说:“你姐姐们在外面拿命和坏人斗啊!”那句话救了她。可现在她突然想——小芸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一个普通戒毒者,怎么会清楚晨光被网暴、晨曦被打的事?
她一直以为是关心。现在她不确定了。
林静站起身,递给她一杯水:“你不用现在回答。但记住,倾诉不是软弱。看清谁在背后伸手,才是真正的清醒。”
宋晚妹接过水杯,指尖发凉。
护士来接她回病房时,她没再坐轮椅。她自己走,脚步很慢,但没让人扶。
走廊灯光白得刺眼。她经过一间空治疗室,玻璃门映出她的影子——瘦,脸色青白,脖子上有疤,手腕上有痕。
她停下,盯着那道纹身的位置。
蛇咬尾巴,永不断。
可她不想再被咬住了。
回到病房,小芸已经坐在床边,手里拿着苹果在削。
“你去了好久。”小芸抬头笑,“怎么样?说了吗?”
宋晚妹看着她手里的刀。
那刀很薄,闪着光。
小芸察觉她的目光,顺手把苹果递过来:“吃吗?刚洗的。”
宋晚妹没接。
她慢慢坐到床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她抬起手腕,轻轻按在床单上,像是在确认什么。
小芸还在笑。
宋晚妹没看她,只是把袖子往下拉了拉,盖住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