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晨光把排班本塞进抽屉的时候，手指在边缘磕了一下。她没停顿，拉上抽屉，转身去擦收银台。李阳从厨房探出头，说最后一锅汤收了火。她点头，摘下围裙挂在钩子上，走出后门。
天已经黑透，城中村的小路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她贴着墙边走，头顶的电线交错成网，晾衣绳垂下来，蹭过她的肩膀。她低着头，脚步比平时快，脑子里还在过今天的账——新酱补订的费用、小陈的排班争议、原领班临走前那串钥匙的响动。她刚接手，事事都得盯，不能出错。
推开出租屋的门，屋里没开灯。宋晨曦还没回来，床铺整着。她顺手把包放在桌上，弯腰去翻床垫下的账本。指尖碰到的瞬间就察觉不对——那层塑料袋裂开了口，里面空了大半。
她蹲下来，把床垫掀开一条缝。藏钱的袋子被撕开了，只剩几张零钞散在角落。她伸手进去摸了摸，又翻了枕头、柜子夹层，最后停在宋晚妹的床头。
那里多了东西。
一包没拆的香烟，外包装印着细字，她不认得牌子。旁边是瓶香水，玻璃瓶身反着光。她拧开盖闻了一下，味道浓，呛得她咳嗽了一声。
她记得昨夜宋晚妹说去朋友家住，可她凌晨两点回来过，脚步虚浮，说话含糊。她当时以为她喝多了，没多问。
现在她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攥着那几张零钞，纸角被汗浸软了。她走到门口，拉开鞋柜，宋晚妹的高跟鞋不在。
她坐到床沿，把零钞摊在掌心数了三遍，七百三十二块。她这半年省下的三千块，只剩这点。
门锁响的时候，她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宋晚妹推门进来，身上一股烟味混着酒气，脸颊泛红，眼睛亮得不正常。她看见宋晨光坐在那儿，愣了一下，转身就要往里走。
“站住。”宋晨光声音不高，但没松口。
“有事明天说，我累了。”宋晚妹绕开她，往床边走。
宋晨光起身拦在她面前，手里捏着那个破塑料袋：“钱呢？”
“什么钱？”宋晚妹抬头，眼神闪了一下。
“你装什么？”宋晨光把袋子拍在桌上，“我藏了半年的，就为了过年带你们回去。你拿走多少？”
“我拿的。”宋晚妹忽然笑了，“你天天算账，当自己多清白？我花点钱怎么了？”
“那是咱妈生日我攒的红包。”宋晨光声音发紧，“你说我装？我装给你看？”
“你就是装！”宋晚妹猛地提高嗓门，“你当领班了不起？晨曦考警校了不起？就我是个废物，对不对？你们谁真把我当家人？阿辉至少还问我吃不吃得饱！”
“阿辉？”宋晨光盯着她，“你跟那个男人还有联系？”
“我跟他怎么了？”宋晚妹冷笑，“他给我钱，给我住酒店，给我买衣服。你呢？你给我的是什么？一张张冷脸，一句句‘省着点花’？”
“你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宋晨光往前一步，“他是个毒贩！你碰那东西了是不是？”
“我碰什么？”宋晚妹往后退，袖口滑下来一截，露出手臂内侧几处针孔，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渗血。
宋晨光僵住了。她盯着那几个小点，喉咙像被卡住。
“你看看！”宋晚妹突然举起胳膊，“你满意了？你终于抓到我把柄了？我吸毒，我偷钱，我是坏人！可你呢？你救过我吗？你问过我累不累吗？”
“你站十个小时不累？”宋晨光声音抖了，“我站十二个小时！我早上六点出门，晚上十一点才回来！我吃两个馒头过一天，就为了多攒一点钱，让你少受点苦！”
“苦？”宋晚妹笑出声，“你以为我想要你那点苦钱？我想要的是你能看我一眼！不是只看账本！不是只问我有没有乱花钱！你眼里只有钱，只有责任，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宋晨曦推门进来，肩上挎着书包，脸上带着倦意。她看见屋里气氛不对，又看到宋晚妹露着针孔的手臂，整个人顿在门口。
“怎么回事？”她走过来，抓住宋晚妹手腕，“这是什么？你打针了？”
“关你什么事？”宋晚妹甩开她，“你不是要当警察吗？去抓人啊！别在这儿管我！”
“你清醒点！”宋晨曦声音发紧，“那是毒！你疯了？你想把自己毁了？”
“毁了？”宋晚妹盯着她，“那你呢？你手指都快断了还死撑着训练，图什么？图你那个警察梦？你比我强多少？你们俩一个为钱拼命，一个为梦拼命，就我该死，是不是？”
“我们拼命是为了活下去！”宋晨光站起来，“你呢？你拼命往坑里跳！你知不知道阿辉害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那些针管能要你的命？”
“那又怎么样？”宋晚妹喊回去，“我活着比死还难受！你们谁问过我开心不开心？谁问过我怕不怕？你们只会说我错了，我该改，我该听话！可我听了一辈子话，结果呢？我站柜台被人骂，住这破屋子连空调都没有，我穿最便宜的衣服，化最浓的妆，就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乡下人！可你们呢？你们谁真帮过我？”
“我帮你？”宋晨光眼眶发红，“我每个月给你三百，你说不够，我再加两百！你说想换工作，我托人打听，你说不想干！现在你告诉我，我怎么帮？拿命去换？”
“你根本不懂！”宋晚妹声音嘶哑，“你只会给我钱！你给的全是钱！可我要的不是钱！我要你们看我一眼，像看姐姐，像看妹妹，不是看个累赘！阿辉至少还抱我，还说我好看，还说他心疼我！你们呢？你们只会说我堕落，说我丢人！”
“所以你就拿我的钱去吸毒？”宋晨光声音突然低下来，“那是我攒了八个月的。我算过，够我们三个人回家的车票，够给妈买药，够过年吃顿好的。你拿走的时候，想过这些吗？”
“我想过！”宋晚妹喊得更响，“我想过！可我控制不了！我一不打，骨头里像有虫子爬！我冷，我抖，我喘不上气！我给你打电话，你忙！我发微信，你不回！我一个人在屋里抓墙，抓到出血！你在哪里？你在数钱！你在排班！你在当你的领班！”
宋晨光没说话。她慢慢坐回床沿，看着地上滚落的香水瓶，瓶盖掉了，液体流了一地。
“咱仨从村里出来那天，你说要一起过好日子。”她抬头，声音很轻，“现在呢？你把我当大姐，还是当提款机？”
“你从来就没当我是妹妹。”宋晚妹盯着她，“你只当我是个要管的孩子。可我不是！我已经二十岁了！我有自己的命！”
“那你现在这命，是你想要的？”宋晨曦站出来，声音冷了，“住在脏出租屋，打针，骗钱，靠一个毒贩活着？这就是你选的路？”
“至少我选了！”宋晚妹吼回去，“你们谁不是自己选的？你选考警校，她选当领班，我选跟阿辉走！可你们谁问过我，我想不想选？从小到大，你们安排我上学、安排我打工、安排我住哪、安排我穿什么！现在你们还要安排我该怎么活？”
屋里没人再说话。宋晨光低着头，手指抠着床单的边。宋晨曦站在中间，手还僵在半空。宋晚妹喘着气，眼睛红得像要烧起来。
“你们谁真问过我累不累？”她最后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每天站十个小时，笑到脸僵，就为了那点工资。可你们给我的，是你们给不了的。”
她抓起包，拉开门冲出去。高跟鞋踩在水泥楼梯上，一声一声往下响，越来越远。
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车声。宋晨光慢慢弯下腰，捡起那张被撕破的塑料袋，手指在裂口处摩挲了一下。她把它折好，放进裤兜。
宋晨曦站在原地，看着空荡的门口。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训练时摔伤的指节，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宋晨光从床下拖出一个旧铁盒，打开，里面是几张车票、几张汇款单、一张三姐妹在村口的合影。她把塑料袋放进去，合上盖子，重新塞回床底。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巷子漆黑，只有远处路灯照出一段湿漉漉的地面。她看见一个穿短裙的身影匆匆走过，高跟鞋敲在水泥地上，像在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