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妹把资格证的封皮摸了第三遍。指尖从烫金的边角滑到中间,又慢慢移开。她坐在培训机构一楼大厅的长椅上,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她膝盖上那张薄薄的纸片上——幼师资格认证通过了,体检报告、无犯罪记录证明、培训结业单,全都齐了。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十点零七分,大姐还没回电话。
她原本想第一时间告诉晨光,声音都卡在喉咙里试了好几遍。可拨出去三次,一直是忙音。最后一次,听筒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嘟”,像是有人刚挂断。她没再打,只是把手机翻过来扣在腿上。
前台的小姑娘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快递盒。“宋晚妹?你的。”
她接过盒子,轻得几乎没分量。寄件人信息被黑色记号笔涂掉,只留下一串模糊的条形码。她拆开时动作很慢,塑料封口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红色粉末簌地洒出来,沾在她的手指上。她愣住,低头看去——一支注射器裹在透明塑料袋里,表面撒满了辣椒粉,针尖发黑,像是锈住了。她猛地合上盖子,胸口一阵发紧,指甲掐进掌心才忍住没叫出声。
监控室的人说骑电动车的男人只停了二十秒。头盔面罩全遮,穿灰色夹克,车没牌照。调完录像后,工作人员看着她:“要报警吗?”
她摇头,抱着盒子站起来,转身就往办公室走。王姐在二楼有间小办公室,门牌写着“心理辅导”。
敲门时手抖了一下。
门开了,王姐看见她怀里的盒子,脸色立刻变了。她一句话没说,直接接过盒子放进抽屉,锁上,然后拉开洗手池下方的柜子,拿出一个透明密封袋,戴上手套,把注射器单独装进去。
“别碰它。”王姐声音压得很低,“这种东西,指纹会留在粉末上。”
宋晚妹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王姐把密封袋塞进碎纸机,按下开关。机器嗡地响起来,塑料和金属被一点点绞碎,辣椒粉扬起一点红雾,在灯光下飘了几秒,落进废纸篓。
“谁干的?”宋晚妹终于问出口,声音哑了。
王姐没答,只是走到窗边,拉严了百叶窗。她回头看了眼宋晚妹,眼神沉得像井水。“你今天不该来这儿领证。”
“可我已经……”
“你现在是‘干净’的,但有些人不希望你真的回来。”王姐打断她,“他们怕你说话,怕你记得。”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王姐从口袋里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亮起的瞬间,她手指一紧,迅速锁了屏,反手将手机塞进内衣口袋。
宋晚妹看见了那条短信的最后一行字:小心你女儿的哮喘药。
她没问,也不敢问。
王姐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已经换了个表情,勉强笑了笑:“没事,垃圾短信。”可她眼角绷着,嘴角牵得生硬。
两人一起下楼,走到洗手间门口。王姐拧开水龙头,掬了一捧冷水拍在脸上,又让宋晚妹也洗了手。镜子里,宋晚妹的脸白得没有血色。
“听着,”王姐低声说,“从今天起,你不准一个人出门。饭不能在外面吃,水也要自己烧。外卖、快递,陌生人递的东西,一律不要接。”
宋晚妹点头。
“他们想让你怕,你就更要活得像个人。”王姐盯着镜子,“穿得体面点,走路抬头,别躲人视线。越怕,越要挺直。”
走出机构大门时,天已经偏午。街对面夜市摊子开始支棚架锅,油烟味顺着风飘过来。王姐拉着她在路边站定,从包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塞进她手心。
“收好。”
纸条上写着地址:城西阳光家园,康复社区中心。背面一行小字:万一失联,找穿蓝围裙的女人。
“你是警察?”宋晚妹突然问。
王姐摇头:“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帮我?”
王姐看着她,目光顿了顿,“因为我认识一个女孩,三年前也被这样吓过。她没挺过来。”
说完,她转身走了。背影走得很快,没回头。
宋晚妹站在原地,攥着纸条的手心出了汗。她抬头看了眼培训机构的招牌,金色大字在阳光下刺眼。她忽然想起昨晚睡前照镜子的样子——头发梳顺了,脸洗干净,衣服熨得平整。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明天开始,我是老师了。”
现在,那句话像被风吹散了。
她慢慢走回出租屋。楼梯间灯坏了两盏,踩上去有空响。屋里没什么变化,床单还是昨天晒过的味道,桌上摆着半杯凉茶。她把纸条压在枕头底下,坐到床沿,盯着墙上的日历。
八月二十三日那天被圈了出来,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那是她戒毒满一年的日子,也是她报名幼师考试的第一天。
手机又震了一下。她拿起来,是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她早上出门时穿的那双白色帆布鞋,正摆在楼道口,鞋带被人解开,交叉摆成一个X。
她放下手机,没删照片,也没报警。她起身走到厨房,打开橱柜,把剩下的半瓶辣椒粉倒进垃圾桶,连同那个空罐子一起用塑料袋扎紧。
晚上六点,楼下传来炒菜声和小孩喊妈的声音。她煮了碗面,加了个蛋,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吃完。碗底剩下一点汤,她没倒,留着。
十点整,她关灯躺下,没开空调。夏夜闷热,汗水贴着后背。她闭着眼,听见远处有车驶过,喇叭响了一声,又归于平静。
凌晨两点十七分,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次是一条语音留言,三秒钟,点了播放。
呼吸声。
很轻,但能听出是有人故意贴近麦克风。接着是一声笑,短促,压着嗓子,像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
留言结束。
她坐起来,打开灯,从枕头下抽出纸条,盯着上面的地址看了很久。然后她起身,把身份证、钱包、充电器塞进包里,坐在桌前等天亮。
窗外,夜市最后一盏灯熄了。街道安静下来,只有排水沟里水流的声音。
她把包抱在怀里,手一直放在拉链上。
清晨五点四十分,她开门下楼。楼道感应灯闪了一下,照亮地面——门口那双白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撮红色粉末,撒在门槛内侧,形状像一道歪斜的箭头,指向屋内。
她蹲下身,伸手捻起一点,指腹蹭了蹭,辣意立刻窜上来。她没擦,就这么站着,盯着那抹红。
然后她转身回屋,拿出扫帚和簸箕,弯腰一点点清理干净。
扫完最后一粒,她直起身,把簸箕里的粉末倒进马桶,冲了两次水。
回到房间,她打开衣柜,从最底层翻出一件旧外套。那是大姐以前送给她的,洗得发白,袖口还绣着一朵褪色的小花。她套上,拉好拉链,背上包,锁门离开。
走到小区门口,她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三楼那扇熟悉的窗户。
窗帘没拉严,露出一条缝。
她抬手挥了下,没人看见。
一辆早班公交靠站,车门打开。她刷卡上车,坐在最后一排,把包紧紧搂在胸前。
车子启动时,她摸出手机,翻到通讯录第一个名字,又一次拨了出去。
听筒里传来忙音。
她没挂,就这么听着。
车窗外,天边泛起青灰,第一缕光爬上高楼边缘。
公交车转弯,驶入主路。
她仍握着手机,拇指悬在重拨键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