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训练场的铁丝网,操场上的影子还压得低。宋晨曦蹲在跑道边拧紧鞋带,手指碰到裤腰时顿了一下——布料绷得发亮,皮带扣已经调到最后一格,还是勒着肚子。她吸了口气,把腹部往里收,站起身时动作迟缓,像怕惊动什么。
昨天战术演练摔那一跤,她到现在肋骨还隐隐发沉。教官没多说,只在讲评时看了她两眼,目光停在她警服第三颗扣子的位置。那颗扣子早就崩飞了,临时用别针固定,走动时一晃一晃。
她抬手摸了摸袖口,布料粗糙,缝线整齐。新警服是今早出现在床头的,深蓝色,肩线宽了一寸,裤腿也加了量。她试穿时对着镜子站了很久,镜子里的人脸圆了一圈,下颌线模糊,脖子也粗了些。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可当它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是觉得陌生。
六顿饭,连续十二天。早上两碗粥加三个肉包,上午训练间隙塞进两个煎饼,中午食堂打双份荤菜,下午再灌下一瓶蛋白粉配三明治,晚饭照单全收,睡前还得啃掉一整块奶油蛋糕。她胃胀得睡不着,夜里常坐起来干呕,又怕动静太大吵醒室友,只能咬着嘴唇忍。
她知道为什么必须这样。目标团伙里那个接头人,体型偏胖,走路微微外八字,说话时喜欢把手插进裤兜。她要变成那个人的样子,不只是外表,还有体态、节奏、习惯。可没人告诉她,伪装一个人,连身体都会背叛原来的自己。
出操集合哨响,她跑向队列。刚站定,旁边学员小声笑了一声:“晨曦,你这身板快赶上老李了。”老李是队里体能最差的男生,常年被拉出来做反面典型。
她没应声,只把背挺直了些。教官从队前走过,脚步在她面前稍作停留。“宋晨曦,注意姿态。警察不是靠体积震慑人。”话不多,却让她耳根发热。
训练开始是五公里负重跑。她落在中段,呼吸节奏勉强维持。跑到第三圈,胃里一阵翻搅,像是有东西顶上来。她放慢脚步,一只手按住上腹,另一只手悄悄松了松皮带。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声轻响。
张宇从她身边经过,步伐稳定,肩上的背包带扎得利落。他没看她,也没减速,只是在错身而过的瞬间,左手轻轻碰了下右臂外侧——那是他们上次协同任务时约定的暗号:**稳住**。
她喉咙一紧,重新迈开步子。
午休时间,宿舍空了大半。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旧相册,翻到中间一页。照片是五年前拍的,母亲坐在堂屋门口缝衣服,阳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那是一件她冬天穿的棉袄,袖口磨破了,母亲正一针一针地补。照片角落,能看见衣角绣着一朵极小的野花,歪歪扭扭,却是她从小认得的标记。
“妈说,衣服要是不记得穿它的人,穿起来就不暖。”那时母亲笑着说过。
她合上相册,低头看向新警服的袖口。昨晚她发现了那个字——藏在内衬接缝处,用深红丝线绣的“曦”字,针脚细密,边缘略微起皱,像是手艺人专注太久后的微颤。不是机器印的,是手工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她没问是谁送的。整个警校,会做这种事的人只有一个。
下午障碍训练,她爬高墙时明显吃力。以前一蹬就上的动作,现在需要借两次力。落地时脚踝一歪,整个人往前扑,幸好双手撑地,没摔实。教官走过来,蹲下检查她的护具。
“最近状态不对。”他说,“身体变化太快,会影响反应速度。”
“我在调整。”她撑着地面站起来,膝盖发软。
“增肥计划是上级批准的,但你自己得掌握分寸。我们不是要你变成另一个人,是要你藏住自己。”
她点头,喉头发涩。
训练结束,她回到宿舍,先把旧警服叠好,放进行李箱底层。那件衣服已经穿不进去了,领口和肩线都紧得变形。她抚平褶皱,指尖划过胸前的编号牌,然后轻轻盖上箱盖。
新警服挂在床边,肩章在窗缝透进的光线下泛着哑光。她站在镜子前试了试站姿,肩膀比原来沉,重心也变了。她试着模仿那个接头人的走路方式——微驼背,手臂摆动幅度小,脚步拖一点。镜子里的人看起来确实不一样了,可眼神还是她的。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她去镇上赶集。路上遇到邻村一个疯女人,披头散发地喊“我是县里的干部”,可谁都看得出她只是个流浪的病人。那时她问母亲:“装别人,是不是早晚会被识破?”
母亲说:“装得再像,心不对,样子也是空的。”
她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把袖口往上捋了捋,露出那行“曦”字。她没剪掉它,也没遮住。她只是用指甲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几针红线,然后放下袖子,坐到桌前翻开训练日志。
笔尖悬在纸面上,许久不动。最后她写下当天的总结,末尾添了一行小字:
谢谢那件衣服。
傍晚,操场灯光次第亮起。张宇一个人在器械区练擒拿动作,重复着同一个组合:压腕、拧肩、控肘。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在沙坑边缘。他打了十组,又加了五组,直到手臂发抖才停下。
他走到长椅旁拿起手机,屏幕亮起,草稿箱里躺着一条未发送的消息:“如果你撑不住,还有我在。”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最终还是点了返回。锁屏后,他把手机塞进兜里,抬头看了眼女生宿舍的方向。
那边窗户大多亮了灯。其中一扇窗下,挂着一套深蓝色的警服,袖口垂着,随晚风轻轻晃了一下。
他转身离开,脚步踩在塑胶跑道上,声音渐渐被夜风吞没。
宋晨曦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块布料边角。是她从旧警服上剪下来的,颜色和新衣服接近。她打开针线盒,挑出一根细针,穿上线,对着台灯开始缝。
她没打算做什么完整的物件,只是想动动手。针穿过布料的声音很轻,一下,又一下。她缝得很慢,像是在数心跳。
窗外传来熄灯铃,一声接一声,由远及近。
她最后一针收线,打了个结,把布片翻过来。上面歪歪扭扭绣了个小字,不大,也不规整,但能看出是个“光”字。
她盯着看了几秒,轻轻折好,塞进枕头底下。
远处操场尽头,一个人影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
灯光映着玻璃,照不出里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