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晨光把账本合上,笔搁在桌角。风从帐篷缝隙钻进来,吹得铁盒边缘微微发颤。她盯着那行刚写下的字:“只要账清楚了,路就不会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掌心。
李阳站在一旁,没再说话。他低头看了看表,轻声说:“晚妹该下课了。”
宋晨光点头,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她拿起保温桶,准备去接妹妹。自从饭馆烧了,晚妹坚持白天去培训机构上课,晚上回来帮忙整理材料。她说想早点重新站上讲台,哪怕只是教孩子画画。
公交站台边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宋晨光等了十分钟,车还没来。她正要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争吵声。
她顺着声音快步走过去,拐进一条小巷。培训机构门口围了一圈人,有人举着手机录像,有人低声议论。中间站着一个穿红漆的女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袖口滴着暗红色的液体——是油漆,还没干透。
那是宋晚妹。
她站在原地,肩膀微微抖着,没动,也没哭。脚边翻倒的塑料桶上还印着“外墙专用”几个字。一个中年女人指着她骂:“毒鬼也配教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女儿今天画了个吸毒的娃娃!是不是你教的?滚出这所学校!”
人群里没人上前。几个同事缩在门口,低着头不敢看。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人群中走出来。
是王姐。她撑开一把黑伞,挡在宋晚妹身前,伞沿压得很低,正好遮住妹妹的脸。她面对那位家长,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扎进空气里:“我女儿当年也吸过毒。”
全场静了下来。
王姐没退一步:“她在戒毒所待了两年,出来复读一年,考上师范大学。现在在郊区小学当老师。你今天泼的不是漆,是你踩在别人脸上吐口水。”
她顿了顿,语气更沉:“你要骂,冲我来。我是她同事,也是另一个妈妈。”
那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转身挤出人群走了。围观的人陆续散开,有人收起手机,有人默默递上湿巾。
王姐收了伞,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宋晚妹肩上,拉着她往巷外走。宋晨光迎上去,接过妹妹的手。那手冰凉,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我没事。”宋晚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没跑……我没躲。”
宋晨光搂紧她,什么也没说,只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三人一起回到临时饭馆。李阳正在厨房熬汤,闻声出来,看见宋晚妹的样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想问,又咽了回去,转身进了厨房端出一碗热姜茶。
“先喝点。”他说。
宋晚妹接过碗,手还是抖,差点洒出来。王姐接过碗,轻轻吹了两下,递回给她。
“明天你还去吗?”宋晨光问。
宋晚妹低着头,盯着碗里的热气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我去。我不认错,我没做错事。”
王姐看了她一眼,嘴角动了动,没说话,只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油漆粘住的发丝。
李阳拿来干净围裙,递给宋晨光。她接过,蹲下来帮妹妹换下沾了油漆的衣服。动作很慢,像小时候那样,一边系带子一边说:“你在教孩子画画,对不对?那你就没做错。”
宋晚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围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宋晨光站起来,走进厨房。锅里的辣汤正咕嘟冒泡,红油浮在表面,香气扑鼻。她舀了一大勺,盛满一碗,端到前台,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今天这锅汤,”她声音不大,但整个店都听得见,“敬每一个不肯认命的人。”
店里安静了几秒。然后,靠窗的一位客人放下筷子,轻轻鼓了两下掌。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没有人说话,但那点声响聚在一起,像暖流一样漫过地面。
王姐坐在角落,看着这一幕,低头喝了口茶。她的包落在椅子上,拉链没拉严实,露出一角纸张。
天黑后,客人陆续离开。宋晨光开始收拾桌子。她走到王姐常坐的位置,发现那把黑伞还在。她捡起来,想收进储物柜,却发现伞下面压着一本册子。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
《上广市阳光戒毒康复中心宣传手册》。
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卷起,显然用了很久。她翻开,里面有不少划线和笔记,字迹工整,像是反复阅读过。翻到中间一页,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有些泛黄。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师范学院门口,身边是个年轻女孩,穿着学士服,手里举着毕业证书。两人笑得很认真。
背面有一行字:“妈妈,我回来了。”
宋晨光的手指停在那行字上。
她认出来了。照片里的女人,就是王姐。
灯光照在册子上,那句印在内页的话格外清晰:“接纳,是救赎的第一步。”
她轻轻合上册子,却没有放回原处。她把它拿到柜台最里面,用账本压住,只留一角露在外面。然后坐下来,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门外风停了。街灯昏黄,映着空荡的街道。她想起晚妹第一次从戒毒所出来那天,站在门口,瘦得像根竹竿,眼睛不敢看人。她走过去,喊了一声“大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时候她以为,只要人回来就好。
现在她才知道,回来之后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伸手摸了摸账本下的册子,指尖碰到那句“接纳”。
忽然间,她明白了那笔八万两千三的匿名捐款,为什么尾数是“8.23”。也明白了王姐为什么总在厨房多给晚妹一碗汤,为什么每次签到都会悄悄帮她记好时间。
原来有些人不说名字,不是怕被认出,而是不想让别人觉得她们的善意带着怜悯。
她抬头看向厨房方向。李阳还在清理灶台,背影沉默而踏实。晚妹靠在墙边打盹,脸埋在臂弯里,呼吸平稳了些。
宋晨光重新打开账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今日支出:三碗姜汤,一件新衣,一把黑伞。”
她停顿片刻,又添了一句:
“收入:一本旧册子,一句话,一个人没说出口的名字。”
笔尖落下,墨迹慢慢渗进纸里。
她没有合上账本,也没有起身。就坐在那儿,手搭在册子上,目光落在窗外。
一辆环卫车缓缓驶过,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很轻。
她的手指动了动,把册子往账本底下又推了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