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宋晨光就坐在了临时账篷的折叠桌前。账本摊开在灯下,那本《上广市阳光戒毒康复中心宣传手册》压在右下角,封面朝下,只露出一点磨损的边。她没急着翻它,而是打开手机银行,点进众筹账户明细。
一条条往下拉,金额从几十到几千不等。她盯着每一笔的尾数,手指滑动得越来越慢。58.23、108.23、368.23……不是巧合。她重新刷新页面,按时间排序再看一遍,心跳跟着数字跳了起来——每笔捐款,无论数额多少,结尾都是“8.23”。
她抽出抽屉里的笔袋,拿出一支红笔,在纸上写下“0823”四个字,圈起来。又翻开妹妹身份证复印件的扫描件,生日一栏清清楚楚写着:08月23日。
她把纸推到一边,拿起那本宣传册,翻到背面空白页。红笔落下去,写上三条推测:“①王姐所为?②管教人员?③晚妹旧识?”写完后停了几秒,又在第一条下面画了两道线。
外面传来锅盖掀开的声音,李阳已经开始熬汤。她听见他轻手轻脚地搬动灶台旁的铁架,怕吵醒还在里屋打盹的晚妹。她没回头,只是把手机锁进铁盒,低声说:“昨晚查了所有记录,没有一个人留名字,但每一笔钱都带着晚妹的生日。”
李阳动作顿了一下,没接话,继续搅动锅里的汤。
“你说,会不会是有人一直看着我们?”她抬头看他。
他擦了擦手,走到桌边坐下,声音低:“谁会这么细心,又不肯露面?”
“可这数字不是随手写的。”她指着账单,“有人在用这种方式说话。”
李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扶了扶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刚才煮面的时候,汤洒了……我那一晃神,跟三年前那天一模一样。”
宋晨光转过头:“哪天?”
“你妹妹被辞退那天早上。”他声音沉下来,“我在夜市后厨给她煮了碗面,也是这么一走神,滚汤泼出来。她站在旁边,一句话没说,就看着我收拾。”
他抬眼,“她说‘哥,别怕,我不哭’,可眼睛红得像泡在辣水里。”
宋晨光愣住了。
那天是八月二十六日。晚妹被大排档老板赶出来,因为阿辉的事闹到了店里。而三天前,正是她的生日——08月23日。她们后来管那天叫“断点”,因为从那以后,晚妹开始频繁失联,电话越打越少,直到彻底沉入黑暗。
她猛地站起身,回屋翻出一个旧信封。里面是晚妹在戒毒期间寄来的唯一一张卡片。纸已经发黄,边缘有些卷曲。她轻轻展开,背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大姐,等我回来给你做个小辣椒挂件。”落款日期:08.23。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坐回桌前,把卡片、账单打印件和宣传册并排摆好。三样东西,三个“0823”,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穿起了这几年的风尘与挣扎。
“这不是巧合。”她说,“有人记得这个日子,也记得她没走完的路。”
李阳没说话,只是起身重新坐回灶前,调小火候,让汤慢慢炖着。锅底发出细微的咕嘟声,红油浮上来,一圈一圈散开。
宋晨光拿起笔,在新一页账本上写道:“收入:一笔未署名的善款,三次重复的数字,一段没人提起的早晨。”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支出:一次遗忘的记忆,一场迟到的确认。”
外面天光渐亮,街边早点摊陆续支起棚子。一辆送菜的三轮车停在门口,司机探头问:“还是老位置卸货吗?”
“放后面就行。”李阳应了一声,起身去帮忙。
宋晨光独自坐在桌前,手指轻轻摩挲着宣传册的边角。她想起昨夜王姐离开时的样子——披着黑伞,背影挺直,把晚妹护在身侧。那时她以为那只是同事间的仗义,现在想来,那份坚定里藏着更深的东西。
她打开手机相册,翻到一张旧照片。那是晚妹刚进戒毒所时拍的,穿着宽大的制服,脸瘦得凹进去,眼神躲闪。可就在那张照片的角落,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印着康复中心的标志,底下一行小字:“每个开始,都值得被等待。”
她记得王姐包里那本册子,也印着同样的话。
李阳端着一碗热汤进来,放在她手边。“喝点,凉了伤胃。”
她点点头,捧着碗暖手。汤面上浮着几粒葱花,香气扑鼻。
“你说,”她忽然开口,“如果真是王姐捐的钱,她为什么不说?”
李阳抹了把围裙上的水渍,“有些人做事,本来就不图人知道。”
“可八万两千三……不是小数目。”
“对她来说,也许只是还一笔账。”他声音很轻,“或者,补一句没说出口的话。”
宋晨光低头看着汤面,热气模糊了视线。她想起晚妹第一次回家那天,站在门口不敢进门,是王姐陪她来的。那天她什么也没多问,只递上一瓶温好的牛奶,说:“先暖暖身子。”
原来有些人在暗处走了很久,才终于走到光里。
她把碗放下,取出铁盒里的储蓄卡,轻轻放在宣传册上。两张卡,一笔是李阳攒了三年的钱,一笔是匿名汇入的整数。数字不同,重量却相似。
“我要去趟银行。”她说。
李阳点头:“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就想问问能不能查到转账来源。”她把资料收进包里,起身整理衣服,“平台说不能透露信息,但或许柜台能看一眼记录。”
“小心点问。”他提醒,“别让人觉得你在追责。”
她笑了笑:“我只是想知道,这口锅还能不能接住别人的真心。”
她出门时,风刚好吹起帐篷一角。账本摊开着,那行“支出:一次遗忘的记忆”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李阳走过去,用手压住纸页,顺手把宣传册往里推了推,盖住了红笔写的“王姐”两个字。
中午前她回来了,脸色平静。李阳正在切菜,抬头看了她一眼。
“查不到。”她把包挂在椅背上,“系统只显示‘个人账户’,没有姓名,也没有备注修改权限。”
“在意的人,总会留下痕迹。”她坐下,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但我记下了对方开户行的网点代码。在城西,靠近康复中心。”
李阳手里的刀停了一下。
“你不打算去找?”他问。
“现在还不行。”她摇头,“如果真是她,逼得太紧,反而会让善意退回去。”
她翻开账本,在最新一页写下:“今日无新增支出。收入暂封存,待认领。”
然后合上本子,静静看着厨房的方向。锅里的汤还在炖,火苗稳定,油花缓缓翻滚。
李阳重新开始切菜,节奏平稳。砧板发出规律的响声,一下,又一下。
她忽然说:“等店重新开起来,我想在墙上留一块地方。”
“写什么?”
“不写名字,也不写故事。”她轻声说,“就挂一个空框,谁愿意留下点什么,都可以放进去。一封信,一张票,哪怕是一张用过的餐巾纸。”
李阳停下刀,看向她。
“有些话不用说出来,也能被人懂。”她说。
他没回答,只是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干净碗,盛了一大勺辣汤,放在前台最显眼的位置。
汤面映着光,红得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