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妹把手机屏幕按灭，指尖在锁屏图案上划了两下，又停住。屋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空调外机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敲在窗台边缘的铁皮上。她低头看着沙发缝里露出的一角照片，那是去年夏天在夜市拍的，马克搂着她肩膀，两人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她伸手把它往深处推了推，像是怕自己再看见。
门铃响的时候，她没动。以为是送快递，直到门外传来一句磕磕绊绊的中文：“我……来做饭。”
她愣了一下，起身开门。马克站在外面，手里拎着一个鼓鼓的菜篮，塑料袋被手指勒出红印。他穿着那件她洗过很多次的灰格子衬衫，额前头发被风吹乱，脸上带着笑，有点紧张，但眼神很亮。
“今天我不上班。”他说，“你也不用去。”
她没说话，侧身让他进来。菜篮放在厨房台面上，里面整齐码着五花肉、鲫鱼、韭菜、鸡蛋，还有几样她常用来做凉拌菜的小菜。她一眼认出那些都是她平时爱吃的。
“你买的？”
“我去菜场。”他点头，“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卖活鱼的摊位。”
她看着他沾着泥点的鞋尖，忽然想起上个月吵架那天，他说要请她吃饭，结果带她去了西餐厅。她当时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后来几天，两人谁也没提，可空气一直僵着。
马克系上围裙，动作笨拙地挽起袖子。他打开冰箱拿出酱油瓶，看了眼标签，又放回去，换了一瓶生抽。她靠在门框边，看他翻出锅铲，把肉放进冷水里焯，一边念叨：“要煮出血沫，不然不香。”
她忍不住说：“你记错了，是热水下锅。”
他回头，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哦，对，你说过。”他重新倒掉水，等锅烧热，再放肉进去煎。
整个下午，厨房里不断传出油爆声和锅铲碰撞的轻响。她坐在客厅小凳上，听着他在里面自言自语，偶尔蹦出几句完整的句子：“这道红烧肉，火候很重要”“饺子皮要薄，馅要满”。她听得出他在努力把每一个字说清楚。
四点半，饭菜端上桌。三菜一汤，外加一碗手包的饺子。饺子形状歪歪扭扭，有的还裂了口，但个头均匀，能看出是认真包的。红烧肉色泽红亮，鱼蒸得刚好，筷子一碰就脱骨，凉拌黄瓜切得薄厚一致，撒了蒜末和香油。
他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一页，清了清嗓子，开始读。
“致晚妹。”他念得慢，但每个字都咬准了音，“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端午要吃粽子，中秋要团圆。我以为节日就是放假。后来你告诉我，你小时候，妈妈每年端午都会包粽子，一家人在院子里坐着，你和妹妹抢最后一块豆沙馅。你说那时候穷，但开心。”
他顿了顿，抬头看她一眼，继续念：“我开始学中文，不是因为学校要求，是因为我想听懂你说的每一句话。我想知道你笑的时候在想什么，生气的时候到底哪里不对。我学做饭，不是为了炫耀，是想让你下班回来，有口热饭吃。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不高兴，我就想办法改。你不说，我就一直问，一直学。”
声音有点抖，但他没停下。
宋晚妹低着头，手指捏着筷子，指节微微发白。她没抬头，也不敢动。
他合上本子，把手机递过来。相册里存着三十多张照片：他坐在中文课堂的第一排，笔记写满整页纸；他站在菜市场摊位前，举着一张手写的采购清单；还有他蹲在她母亲面前，认真看老人如何擀皮、捏褶，视频里传来她妈妈的声音：“左手托着，右手往上推，别太用力。”
最后一页，是他录的一段话，背景是她家老屋的院子。他说：“阿姨，我想娶晚妹。我会对她好，也会好好待您。”
她的眼眶一下子热了。
饭桌上一时没人说话。窗外天色渐暗，楼下的孩子在空地上踢球，笑声断断续续飘上来。马克夹了一块鱼肚放到她碗里，轻声问：“好吃吗？”
她点点头，又摇头，终于开口：“酱油还是放多了。”
他一愣，随即笑出来：“下次少一点。”
她也笑了，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韭菜鸡蛋馅的饺子放进他碗里：“这个，可以再多放点盐。”
他低头吃了一口，咂咂嘴，认真点头：“嗯，咸淡正好。”
吃完饭，两人收拾碗筷。她刷碗，他站在旁边递盘子。水流哗哗响，泡沫顺着瓷边滑落。她忽然说：“我妈上次打电话，问你还来不来家里吃饭。”
“当然去。”他马上答，“下次我做给她吃。”
“她可挑了，不像我。”
“那我就练到她点头为止。”
她没再说话，但嘴角一直没放下。
阳台很小，只够摆两张折叠凳。他们一人一杯茶，坐着看夜景。远处高楼亮着灯，像一片浮动的星河。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窗帘轻轻晃。
马克忽然说：“明年春节，我们回你老家过年好吗？”
她转头看他。
“我想见你爸妈，也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他握住她的手，“你说那里冬天很冷，但一家人围着炉子说话，特别暖。”
她喉咙动了动，半晌才问：“你想在中国住多久？”
“只要你愿意，我哪儿都不去。”
她没立刻回应。夜风吹着她的发丝，扫过脸颊。她想起刚认识他时，他总说待几年就回去了，那时她也没当真。可现在，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想以后的事。
“那……”她声音很轻，“我们试试结婚吧。”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收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把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她顺势靠过去，头抵在他肩膀上。
楼下传来一声猫叫，接着是铁门开关的响动。楼上邻居家的电视声音忽大忽小，有人在大声说话。这些日常的嘈杂，此刻听起来却格外踏实。
她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也感觉到他呼吸的节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依偎过了。不是赌气后的勉强和解，也不是敷衍的拥抱，而是真正卸下防备，愿意把软弱交给对方的那种安心。
“你知道吗？”她忽然睁开眼，“我以前最怕你说‘试试’。”
他低头看她。
“总觉得一说‘试试’，就是不想负责。”她笑了笑，“但现在我觉得，‘试试’也挺好。只要两个人都在往前走，总能走到一块儿。”
他点头，抬手替她拨开贴在额头的一缕头发。
她又说：“等春天，我想带你去趟乡下。那边有片油菜花田，我小时候常在里面跑。你要是愿意，咱们就在那儿拍张照，不用穿西装婚纱，就随便站着，像普通夫妻一样。”
“拍完呢？”他问。
“拍完回家。”她说，“你做饭，我洗碗。”
他笑了，手臂收紧，把她搂得更近。
夜风拂过晾衣绳上的衣角，一件她的碎花衬衫轻轻摆动。对面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城市慢慢沉下来。他们依旧坐在那里，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一幅没有边界的生活画卷。
她抬起手，轻轻覆在他交叠的手背上。
楼下自行车棚的灯突然闪了一下，暗了两秒，又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