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把超市小票夹进记账本时,指尖碰到了那张排班记录。她没拿出来,只是将它往本子里压了压,合上,放进新铁盒。柜子上两个铁盒并列摆着,旧的那个边缘有磕痕,新的那个侧面写着“三光”两个字还带着记号笔的湿气。
天刚亮,她就出门了。公交站前人流涌动,她攥着那本记账本,沿着老城区和工业区交界的街道一家家看空铺面。墙上的出租广告纸被风吹得卷边,有些已经褪色发白。她停下脚步,抬头看一块锈迹斑斑的招牌——“吉屋出租”四个字歪斜地贴在玻璃门内侧。
中介叼着烟靠在门框上:“六千五,押三付一。”
“广告写四千八。”她翻开本子,指节抵在纸上,“差这么多?”
“现在这地段,哪个不涨?”中介弹了弹烟灰,“你要是诚心租,得加两千。”
她没说话,低头扫了一眼地面瓷砖的裂缝,转身走了。
一上午跑了七处,三处被中介垄断抬价,两处租期只签半年,剩下两处位置太偏,周围全是仓库和废品站。她坐在街角长椅上,打开本子,在“候选店铺”一页划掉三个名字,剩下三个画了圈。其中一个在五金店隔壁,靠近公交站,墙面虽旧但结构完整,玻璃门也未破损。
下午再去时,房东坐在小凳上喝茶。谈妥四千八月租,对方点头说可以签合同。她说明天带押金来,房东应了一声,没留电话也没写地址。
第二天一早,她提着包赶到那间铺面,却发现门上贴了张新纸条:“租金上调至六千八,有意者电联。”
她敲了隔壁五金店的门。老板端着搪瓷缸子出来,冷笑:“你昨天没交定金,人家当然涨价。外地人还想抢生意?”
她没反驳,只问房东电话。五金店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
电话接通后,房东声音急躁:“我女儿昨夜见红,马上要生,医院催钱。这铺子得涨到六千八,你租不租?”
“我能看看产检单吗?”她问。
对方顿了顿,发来一张照片。她记下医院名字和缴费单号,说:“您等我半小时。”
她打车去了医院,在缴费窗口查了记录,确认金额属实。回来时雨开始下,她站在屋檐下抖了抖包,掏出那三页纸——三年来她记下的餐饮成本明细,按季度分类,包括水电、食材、人工、损耗。她在红笔圈出周边三家同类店铺的租金波动曲线,又附上一张手绘图:未来地铁线路规划图,站点标注在距离此地三百米处。
房东撑伞赶来时,雨正大。她把资料摊在五金店门口的遮雨棚下,纸张边缘被雨水打湿卷起。
“您要钱急用,我能理解。”她说,“但我现在付三个月押金,一万四千四百块,当场转账。合同里加一条:三年内租金涨幅不超过百分之十五。我保证厨房用节能设备,月均电费不超过八百,水费控制在三百以内。”
房东盯着那张成本表,手指划过一行行数字:“这些……真是你记的?”
“每一张进货单我都核对过。”她说,“我在饭馆干了三年,从洗碗做起,后来管账、排班、订货,没哪一项是别人代劳的。”
五金店老板探头看了一眼,忽然说:“前年倒闭的那家面馆,水电费一个月烧了两千多,老板自己都不清楚。”
“我知道。”她点头,“他们用的是老式灶头,冰柜没定期除霜,灯全换成LED就能省三百。我有记录。”
房东沉默片刻,又问:“你说地铁要通这儿?”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城建公示图复印件:“明年动工,后年试运行。我现在租是便宜,可三年后,这地方不会还值这个价。”
雨声敲在铁皮棚上,像密集的鼓点。房东搓了搓脸,手机响了,是医院来电。他接起来听了几句,挂掉后盯着她:“你真敢签?”
“我已经带钱来了。”她打开手机银行,余额显示两万六千余元。
房东终于点头。她当场转账,合同打印出来,双方签字。房东在附加条款上写下“若承租方连续三个月营业额超三万,出租方可自愿投资两万元入股”,手写体歪斜却清晰。
五金店老板看着她收起合同,忽然说:“你叫什么名字?”
“宋晨光。”
“你这店要是开起来,别卖盒饭。”他说,“这儿缺个像样的家常菜馆。”
她点头:“我会做红烧肉、炖鱼、酸辣土豆丝,还有沼洼村的腌菜。”
“那你得招人。”
“先我自己上,再找个帮厨。”
“李阳呢?”
她一顿:“还没问。”
签完合同已是傍晚。她站在空铺子里,四壁斑驳,地上散着前店主打碎的碗片。她掏出记账本,在“进展记录”一页写下:“5月12日,铺面签约,月租四千八,押三付一,附加条款成立。”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目标开业时间:7月1日前。”
她走出门,雨停了。街灯亮起,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她掏出手机,拨通李阳的号码。
“我想开个店。”她说,“名字叫‘三光’。你愿不愿意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租金多少?”他问。
“四千八。”
“地段?”
“老城交界,公交站旁,明年通地铁。”
他又问:“你有厨师吗?”
“没有。”她说,“只有你愿意的话,厨房归你。”
李阳在电话那头笑了声:“你知道我工资要多少?”
“你说。”
“不谈钱。”他说,“我问你,真打算自己干?不是试水?”
“不是。”她说,“这是我这辈子最认真的事。”
“那我来。”他说,“但得等我交接完手头的事,最多半个月。”
“好。”她握紧手机,“我等你。”
挂了电话,她站在街边,把记账本重新塞进包里。路过一家文具店,她进去买了两本新笔记本,一本封面蓝色,一本黑色。蓝色那本她写上“三光饭馆运营手册”,黑色那本写“人员与成本控制”。
回到家,她把新本子放进铁盒,打开旧的那个,翻到背面夹着的照片——三姐妹在村口的合影。她轻轻抚过晚妹的脸,没说话,合上铁盒,放回柜子顶层。
第二天一早,她去办了营业执照预审,提交了租赁合同和身份证明。工作人员说流程大概十五天。她记下每个环节的负责人姓名和联系方式,回到铺子开始清理。
地面堆着废弃的货架和泡沫箱,她一件件搬出去,扫地、擦窗、检查电路。下午,她联系了燃气公司上门检测管道,又找了广告公司做招牌设计。对方报价八百,她还到五百,签了合同。
晚上,她坐在空荡的店里吃泡面。手机亮起,晨曦发来消息:“复试体能过了。”
她回:“恭喜。”
停了几秒,又补了一句:“店签下来了,四千八,名字叫‘三光’。”
晨曦回得很快:“她知道吗?”
“不知道。”
“你打算告诉她?”
“等她清醒。”
“那你得守住。”
“我会。”
她放下手机,吃完最后一口面,把碗收进随身带的塑料袋。起身时,看见玻璃门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头发扎得整齐,衣服沾了灰,眼神却亮。
她打开记账本,在“明日计划”一页写下:
“1. 联系二手厨具市场。”
“2. 设计菜单初稿。”
“3. 再去一趟医院,看看房东女儿情况。”
写完,她合上本子,关灯锁门。街上行人稀少,她走得很慢,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触到那张排班记录。这一次,她把它抽出来,看了两秒,撕成两半,扔进路边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