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晨光把那张写着“周三,牛腩25斤”的进货单复印件摊在桌上,手指从数字上滑过,没有停顿。李阳站在她对面,手里拿着刚抄好的出餐记录表,眉头皱得紧。两人一言不发,只听见笔尖在纸上划动的声音。
她翻开新账册,一页页贴上分类标签:牛腩、虾仁、冻豆腐、青椒、香菇。每一类下面,她都用红笔标出三栏:理论用量、实际库存、账面进货。李阳把厨房三个月的出菜登记按日整理,逐道计算标准耗材量。炖牛腩每份三百克,每日平均出菜十一份,三月合计应耗九十八点一公斤。账面却显示进货一百五十公斤。差额五十一点九公斤,折合金额八千六百元。
“不是一次两次。”李阳低声说,“是连续三周,每周都多报。”
宋晨光点头。虾仁更明显。账面进货四十二斤,实际收货不足二十七斤,缺重十五斤以上。冻豆腐每周虚报三箱,每箱二十包,三个月下来,光这一项就多算两千四百元。五类主料累计虚报金额达到一万八千元。这个数字,相当于饭馆半个月的净利润。
她把两张表并排钉在一起,用回形针夹好。证据不再是零散的怀疑,而是能站住脚的数据链。
“光我们自己算,还是不够。”她说,“老板要看单据,要签字,要供应商盖章。我们得知道,是谁在改单子。”
李阳想起老张。他拨通电话,语气平常:“老张,前阵子你送的那批货,单子是不是重签过?我们这边对账有点对不上,想确认下日期。”电话那头沉默几秒,老张说:“是周三,下午五点多。本来写二十斤牛腩,他们说字太草,让我重签成二十五斤。我没多想,就签了。”
宋晨光立刻翻出笔记本。周三傍晚,她查监控时,老周从办公室出来,手里多了一支笔。小陈交班前,单独进办公室十分钟。那天的牛腩,账上写着二十五斤,仓库里却有一袋未拆封的,生产日期是上周二——货根本没到。
她把老张的话记下,又找出那天在调料柜抽屉里拍的便条照片。上面写着“牛腩+5,虾仁+3”,字迹潦草,像是随手记下的调整数。她把三样东西摆在一起:供应商证言、未到货实物、内部便条。虚增数量、实物未到、单据篡改,环环相扣。
“不是失误。”她说,“是做熟了的手法。”
第二天中午,饭馆刚打烊,前厅空了。宋晨光锁上办公室门,从围裙口袋掏出手机,一页页拍下复印的送货单、手写便条、用量对比表。她不敢用云存储,也不敢插电脑,只把文件导入那个旧MP3——屏幕裂了缝,但还能用。她把MP3塞进内衣夹层,贴身带着。
李阳在厨房抄第三份“理论用量表”。第一份藏进调料柜最里层的盐罐后面,第二份折成小块,塞进工作服内袋。他没说话,只是把笔尖压得重了些,每一笔都写得清晰工整。
下午收货时,老周比往常来得早。他站在后门,盯着小陈搬货,目光扫过宋晨光手里的秤。她照常过秤,报数,记单。青虾仁标重十五斤,实重九斤八两。她写在单子上,递过去。老周接过,扫了一眼,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小陈换了新鞋,鞋面闪着光。他低头整理箱子,手有点抖。
宋晨光回到厨房,李阳正在切葱。他抬眼看了她一下,轻轻摇头。意思是:他们警觉了。
但她没停下。当晚打烊后,她等李阳走后,又回到仓库。监控画面依旧模糊,角度偏斜,只能看到收货区一角。她调到周三下午五点十二分,小陈和老周站在一起。老周转身进办公室,两分钟后出来,手里拿着笔。她暂停画面,盯着那支笔。笔身细长,黑色,和前台笔筒里那支一模一样。
她退出监控系统,坐在小凳上,打开MP3,确认所有文件都已保存。然后她起身,把那袋未拆封的牛腩重新塞回角落,压在其他箱子下面。她不能动它,也不能让它消失。这是实物证据,必须原样保留。
第二天清晨,李阳提前一小时到店。他从家里带来了计算器和笔记本,把三个月的出菜量重新核算一遍。宋晨光则翻出上月的员工排班表,标记出小陈每次值夜班的时间。两人发现,虚报最严重的三天,都是小陈负责收货,老周在场签字。
“他们配合。”她说,“一个在前台录单,一个在后头搬货。改单子的人是老周,执行的是小陈。”
李阳把核算结果誊抄到第三份表格上。最后一行,他写下总金额:18,240元。他停顿了一下,用红笔圈起来。
“等老板回来,得有人把这些交上去。”
“现在不行。”她说,“证据还没闭环。我们只有推算、实物、第三方证言,但没有直接证明老周改单的录像或签名比对。万一他们咬死是供应商送少了,我们拿不出铁证。”
李阳点头。他把第三份表格折好,放进饭盒夹层,盖上盖子。“先留着。等时机。”
中午时,宋晨光接到电话。是宋晨曦。
“姐,”声音很稳,“厂里通知,我可以去参加市局办的预培班,下周开始,脱产一周。”
宋晨光握着手机,没立刻回应。预培班,是警校招生前的筛选培训,只有表现突出的员工才有推荐资格。
“你项目做得好,他们认可你。”
“我知道。”宋晨曦顿了顿,“就是这一周没工资,还得自己付住宿费。七百块。”
“我有。”宋晨光说,“你去。”
“你不问家里?”
“问什么?你考上,就是对家里最好的交代。”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嗯。我不辜负这个机会。”
挂了电话,宋晨光站在后厨门口,望着前厅空桌。二妹在往光里走,一步一个脚印。她低头看了看围裙口袋里的MP3,又摸了摸内袋中那份手抄表。
她转身走进办公室,把排班表贴在墙上,用红笔圈出小陈的夜班日期。又在旁边贴上五张进货单复印件,每张都标出虚报金额。她没贴名字,也没写结论,只让数据自己说话。
晚上收货,小陈迟到了十分钟。他推着货车进来,额头冒汗。老周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单子,目光一直盯着宋晨光。她没回避,当着两人面,把每箱货过秤,记数,签字。老周接过单子时,手指在纸上顿了一下。
她回到厨房,李阳正在熬汤。他抬头看她,她轻轻点头。
证据在积累,链条在闭合。
第二天清晨,她比平时早到四十分钟。她把MP3从枕头下拿出来,检查文件。然后她拆开一包新买的回形针,把所有纸质证据按时间顺序整理,用夹子固定。她把一份藏进宿舍床板下,一份留在饭馆办公室抽屉深处,一份随身携带。
李阳来时,她递给他第三份手抄表。“你那份,保管好。”
他接过,放进饭盒,压在保温层底下。“谁也别想一把火烧干净。”
中午,老周在前厅贴出通知:即日起,所有进货单需双人签字,收货员与核对员同时在场方可生效。
宋晨光看见了,没说话。她知道,对方开始防了。
但她已经不怕了。
当晚,她和李阳在厨房清点当日食材消耗。她报数,他记账。两人配合默契,像在完成一项必须精确到克的任务。
“明天供应商老刘来,”李阳说,“他送冻豆腐的,上个月也说过单子被重签。”
宋晨光停下笔。“问他,敢不敢作证?”
“我试试。”
她把今天的记录合上,放进文件夹。然后她走到后门,检查锁扣。铁门关得严实,插销落了位。
她转身,看见李阳还在灯下抄写数据。他的手很稳,字迹清晰。
她走过去,轻声说:“我们得再快一点。”
李阳抬头,看了她一眼。“怕他们销毁证据?”
“怕他们换手法。”她说,“一旦知道被盯,下一步就是更隐蔽的骗。”
李阳合上本子,站起身。“那明天,我亲自等老刘。”
宋晨光点头。她最后检查了一遍厨房的秤,确认归零。然后她关灯,锁门,走出后巷。
夜风有点凉。她把手插进围裙口袋,摸到MP3的边角。它还在。
她往前走,脚步没停。
李阳站在后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转身回厨房,从盐罐后取出那份手抄表,重新检查每一行数字。
笔尖停在最后一行:总虚报金额,18,240元。
他用红笔再描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