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菜市场刚苏醒，摊位间的过道还湿着，昨夜雨水留下的痕迹在水泥地上蜿蜒。宋晚妹拎着布袋，脚步比往常快了些，像是要甩开什么。她没回头，可心里清楚，那件事之后，有些东西变了，不只是夜市上那一场混乱，还有她和马克之间原本松动的关系，彻底沉了下去。
她走到猪肉摊前，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扫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隔壁葱姜摊前。是马克。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衫，袖口卷到手肘，手里捏着一张纸，低头对照着摊上的货品，嘴里小声念着：“cōng……jiāng……wǔ huā ròu。”
他的发音生硬，尾音拖得过长，引得旁边卖豆腐的大姐忍不住笑出声。马克没抬头，也没停，反而把本子翻到下一页，掏出笔，在拼音旁边一笔一画写下汉字。字迹歪斜，但每个都写得很重，像是怕轻了就留不下痕迹。
宋晚妹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掐进布袋提手中。她没想到他会来这儿，更没想到他手里真拿着写着中文的清单。那天夜里她摔门而去时说的话——“你永远不懂我的生活”——她以为他只会躲几天，然后像从前一样用笑容和礼物糊弄过去。可现在，他蹲在这儿，被风吹乱的头发贴在额角，鼻尖沁着汗，像个刚入学的学生，笨拙地啃着陌生的课本。
摊主不耐烦地催促，马克又重复了一遍“多少钱一斤”，对方放慢语速说了两遍，他才听清，连忙点头，掏出零钱，数得格外认真。
宋晚妹没上前，也没走开。她看着他接过塑料袋，拎起来确认分量，又向摊主道谢。那句“xiè xie”说得磕绊，却一字一顿，没有敷衍。
她转身走向另一个摊位，买了几根胡萝卜。回来时，马克已经站起身，看见她，眼睛亮了一下，却没有立刻靠近，只是站在几步外，等她先开口。
“你怎么来了？”她语气冷淡，但没避开视线。
“我想学。”他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学买菜，学做饭，学你说的话。”
她盯着他手里的袋子，里面是切好的姜片和一把小葱。“谁教你的？”
“我报了中文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课程表，边角卷了，上面用红笔圈出“日常会话”和“中国饮食文化”两栏，“老师说，语言和食物是一起的。我不懂你的家常味道，就不懂你。”
宋晚妹没说话。她想起小时候，奶奶总在灶台前一边剁馅一边哼歌，油锅滋啦作响，香味从厨房飘到院外。那时她觉得，这就是家的味道。而马克，一个说着完全不同语言的人，此刻却捧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试图从最基础的“葱姜蒜”开始，一点一点靠近那个她曾以为无人能懂的世界。
她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轻轻放进自己的布袋里。“走吧。”
回家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距离不远不近。马克几次想开口，又咽了回去。直到家门口，他才低声问：“我能……去你家吗？我想跟你妈妈学做点心。”
宋晚妹愣住。她母亲一向不喜外人，尤其是外国人。可她看着马克眼里的光，那不是一时兴起的热情，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她点了点头。
屋内，母亲正在择菜。听见动静抬头，目光落在马克身上，眉头微蹙。宋晚妹简单说明来意，屋里一时安静。母亲盯着马克看了许久，终于开口：“想学可以，但从头开始。剁馅，自己来。”
马克没犹豫，挽起袖子走到案板前，接过刀。肉块还带着冰碴，他用力切下去，手腕有些发抖，节奏也不稳。一下，又一下，声音沉闷而缓慢。母亲坐在一旁，不指点，也不催促，只是偶尔瞥一眼。
半小时后，肉馅终于成形，不算细，但均匀。马克的手背泛红，指节处有些发烫。他没喊累，也没停下，主动收拾案板，冲洗刀具。
“包饺子。”母亲说。
面团早已揉好。马克学着宋晚妹的样子，擀皮、舀馅、捏合。可他捏出的饺子歪歪扭扭，有的裂了口，有的像压扁的贝壳，立都立不住。宋晚妹忍不住笑了。
笑声很轻，却真实。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笑得没负担。
母亲抬眼看了看她，又看向马克，低声对女儿说：“笑就说明还有救。”
马克没听懂，但看她笑了，也跟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他指着自己包的饺子，做了个夸张的苦脸，逗得宋晚妹又笑了一声。
下午的阳光斜照进厨房，暖黄的光铺在桌面上。三人围坐，动作渐渐默契。马克虽然仍笨拙，但每错一次，都会停下来观察，再试。母亲的态度也松动了些，偶尔伸手纠正他的手法。
临近傍晚，饺子下锅，热气腾腾。母亲盛了一碗递给马克，看他咬了一口，眉头都没皱，反倒竖起大拇指。她嘴角微微动了动，转身进了里屋。
宋晚妹在阳台晾衣服，风把碎花裙摆吹得轻轻晃动。身后传来脚步声，马克端了杯温水出来，放在小桌上，自己坐下，翻开一本薄册子。
是《唐诗三百首》。
他低声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发音依旧不准，但比白天流畅了些。他念一句，停顿，再念一遍，眉头皱得紧紧的。
宋晚妹挂好最后一件衣服，走过去，轻声纠正：“‘疑’，不是‘姨’，读yí。”
马克立刻停下，认真重复三遍，直到她说“对了”。
他抬头看她，眼神干净，像雨后的天空。“为什么突然这么拼？”她问，语气软了下来。
“因为你说过，这诗是你奶奶教你的。”他声音低，却很稳，“我不想再听不懂你的过去。”
宋晚妹怔住。指尖还捏着衣架，风从她指缝间穿过，凉凉的。她忽然明白，他不是在学一首诗，而是在试着走进她生命里那些她从未解释过的角落。
她在他对面坐下，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马克继续念，一遍比一遍顺。偶尔卡住，她便轻声提示。天色渐暗，楼下路灯一盏盏亮起，映在玻璃上，像撒了一层碎金。
他翻到下一页，准备继续。宋晚妹忽然伸手，按住了书页。
“明天再念吧。”她说。
马克抬头，眼里有期待，也有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没移开手，也没说话，只是望着他，嘴角慢慢扬起一点弧度。
阳台的灯还没开，暮色裹着城市的光晕，轻轻落满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