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妹把手机从耳边放下,屏幕还亮着。那条短信停在眼前:“他还活着。”她盯着看了很久,手指没有动,呼吸却慢慢稳了下来。
她没回信,也没有再点开查看张宇的号码。她只是把手机翻过来,扣在桌面上。
诊室里的灯光是白的,照得人脸上没有阴影。心理医生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封面上印着“最终评估报告”几个字。她没急着打开,而是看着宋晚妹,等她先开口。
“我梦到过他掉下去。”宋晚妹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不是一次,是很多次。每次我都站在池边,想跳,但脚像钉住了。”
医生点点头:“可你在行动中冲进了火场,救了人质。”
“那时候没时间想。”她说,“我只是看见那个孩子缩在角落里,和我小时候躲阿辉发脾气时的样子一模一样。我就扑过去了。”
“那你现在害怕吗?”
宋晚妹摇头:“不是怕死,是怕回去。怕哪天醒来,发现自己又躺在戒毒所的床上,手腕被绑着,嘴里插着管子。”
医生轻轻翻开文件:“你已经三年零四个月没有复吸,生理指标正常,心理测评全部通过。上次幻觉闪回是在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她坦然回答,“我在店里给客人做指甲,突然闻到一股甜腻的味道,像是阿辉以前给我抽的那种烟。我手抖了一下,差点划伤她的皮肤。但我没逃,我把通风扇打开了,然后继续做完那一单。”
“你记得那天是什么日子?”
“张宇出事的第三天。”
医生合上文件,声音很轻:“你知道‘胃管’对你意味着什么吗?它不只是治疗工具,是你那段人生的象征——被动、窒息、靠外力维持生命。你现在能说出这些,说明你已经在挣脱它了。”
宋晚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涂了一层透明护油。曾经那些为了遮掩针孔而画满花哨图案的日子,已经远去了。
“我想看一段录像。”她忽然说。
医生没意外,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一台平板。画面启动后,是一间病房的监控视角。床上的女孩瘦得脱形,鼻腔和口腔都连着塑料管,四肢被软布条固定。她挣扎了几下,喉咙发出呜咽声,随即被护士按住头,强行注入营养液。
镜头拉近,女孩眼角有泪滑落,在脸颊上留下湿痕。就在画面即将切换时,她用右手食指蘸着口水,在床沿铁架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字:我要活。
宋晚妹的眼泪掉了下来,但她没有抬手去擦。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熬过去就行。”她哽着声音说,“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开始,是从我能自己吃饭、自己走路、自己决定不去碰那东西的那一刻起。”
医生递给她一张纸巾:“你不再需要那个‘胃管’了吗?”
她抬起头,眼神清晰:“我不需要它来证明我还活着。我现在做的事,说的话,走的路——这些才是我在活。”
医生笑了。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抽出一支绿萝枝条,放在桌上:“这是你去年送我的。你说,它能在最贫瘠的地方长出来。今天,我也把它还给你。”
宋晚妹接过枝条,小心地夹进报告本里。
签字笔落在纸上的那一刻,她觉得肩膀轻了些。
外面阳光正好。她走出医院大门,没有回头。大巴车已经在路边等了二十分钟,司机认得她,朝她挥了挥手。
她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包里装着那份评估报告,还有医生交给她的一个铁盒——里面是当年拔下来的胃管,作为医疗废弃物留存至今。
车驶出城区,穿过一片片稻田和低矮山丘。傍晚时分,她到了老家村口。
天边还有些余光,照在泥路上泛着暗金色。她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脚步比从前稳得多。母亲的坟前长了些杂草,她蹲下身,一点点拔干净,又摆上带来的蜡烛和一碗米饭。
她打开铁盒,取出那段泛黄弯曲的塑料管。指尖触到它的瞬间,胃里一阵翻搅,仿佛又尝到了那种被迫灌入营养液的苦涩味道。
她闭了闭眼,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姐。”她说。
电话那头传来炒菜的声音,还有李阳喊“起锅”的嗓门。几秒后,宋晨光接了过来:“到了?”
“嗯。”她声音有点抖,“我今天……毕业了。”
那边安静了一下。然后是轻轻的一句:“妈等着你呢。”
她挂了电话,把胃管放进陶碗,倒了一勺辣椒油——是宋晨光寄来的“地狱辣子鸡”秘制酱料,用小瓷瓶装着,标签上写着“小妹专用,少辣”。
“你说过,苦尽才有回甘。”她对着坟头轻声说,“这味道,我现在能尝出来了。”
火苗窜起来的时候,塑料开始卷曲、焦黑,散发出刺鼻气味。她没有捂鼻子,也没有退后,就那样静静看着它一点点化成灰烬。
风一吹,余烬打着旋儿飘向远处。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幼师资格证复印件,下面压着社区开具的推荐信。她原本打算烧给母亲看,想了想,又收了回去。
“我不想只让她知道我戒了毒。”她低声说,“我想让她知道,我以后要教孩子画画,教他们写第一个字。我要让他们明白,走错了路没关系,只要肯回头,还能重新开始。”
下山的路上,她在村口遇见表嫂。那人骑着电动车过来,上下打量她一身素衣,冷笑一声:“就你这样还想翻身?还不如早点嫁人,省得家里操心。”
宋晚妹停下脚步,摸了摸颈间的疤痕。
“我以前以为漂亮就是出路。”她平静地说,“现在才知道,站直了做人,才是真漂亮。”
表嫂愣了一下,没再说话,骑车走了。
镇上的教育局还没关门。她走进去,把材料递上去。工作人员翻了几页,抬头看她:“你是戒毒成功的?”
她点头:“所以我更懂怎么帮那些差点走错路的孩子。”
对方沉默片刻,说:“下周可以来实习,福利院那边已经联系好了。”
她道谢,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手机震动了一下。
短信来了:【实习安排已确认,请于周一上午八点到岗】
她抬头望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斜斜地洒在脸上。
她把评估报告折好,放进包最里层,紧贴着那支绿萝枝条。
大巴车还在原地等她。她上了车,坐回原来的位置。司机问她要不要听广播,她摇摇头。
车子发动时,她望着窗外渐暗的田野,忽然觉得胸口空了一块,却又前所未有地踏实。
她伸手摸了摸包,确认那份报告还在。
车灯划破夜色,前方公路笔直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