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站时,宋晨光正低头翻账本。她手指卡在“食材预付”那栏,笔尖停在数字上,迟迟没圈。车门开,她合上本子,夹进胳膊底下,踩着湿漉漉的台阶下去。街上刚扫过水,风一吹,裤脚贴着小腿发凉。
饭馆还没开门,卷帘门半吊着。她掏出钥匙,刚插进锁孔,听见里面有人声。
不是李阳。
是个女人,声音不高,但字字砸在门槛上:“你拿房子去抵押,连个招呼都不打?这算什么?通知?还是施舍?”
宋晨光的手顿住了。
门从里面被人拉开。李阳站在那儿,围裙带子松了一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发红。他看见她,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屋里站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三十出头,头发挽成一个低髻,手里捏着一张纸。她目光扫过宋晨光,又转回李阳:“你说这店是你一个人的?房产证上写的是你名字,可贷款是夫妻共同债务,你真当我不懂法?”
李阳往前一步,挡在宋晨光前面:“这事和她没关系。”
“没关系?”女人冷笑,“她是你老板,你是她厨子,你拿自己的房子帮她周转,还说没关系?她给你开工资,还是给你发奖金?”
宋晨光绕到他旁边,把账本放在门口的塑料凳上。她没看那女人,只对李阳说:“你去忙吧,我来。”
李阳没动。
宋晨光抬眼:“去啊。”
他迟疑两秒,转身进了厨房。路过时,她听见他低声说:“别扛。”
风衣女人盯着宋晨光:“你是宋晨光?”
“是我。”
“你知道那房子值多少钱吗?四十五万。他一个人住,没孩子,没父母要养,他押上这个,图什么?图你还钱?还是图你给他个名分?”
店里没人说话。后厨传来剁姜的声音,一下一下,很稳。
宋晨光把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她从兜里掏出钢笔,打开账本,翻到最新一页:“这店上个月亏了两万三。装修超支一万八,食材涨了五千,工资拖了七天。银行不批贷,投资人不进门。李阳拿房产去抵押,是因为我没别的路走。”
女人一愣。
“你说他没跟你商量。”宋晨光抬头,“可我要是不接这抵押,下礼拜厨师发不出工资,服务员要走人,供应商断货。这店一倒,他一样什么都没了。”
她合上账本,声音没高,也没低:“他押的不是房子,是心。他信这店能活,信我能做成。你要是觉得他傻,那我更傻——我拿三个妹妹的命在赌。”
女人张了张嘴。
“我大姐死得早,妈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晨光,带好妹妹’。我现在开这店,不是为了自己。晨曦在考警校,晨晚在大排档,她们挣的每一分钱,我都记在账上。这店要是倒了,她们就没退路。”
她顿了顿:“你要是觉得他欠你一个交代,我认。可你要是因为这个,来砸他的心血,那我不答应。”
厨房的剁姜声停了。
风衣女人盯着她,眼神变了。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是银行发的抵押通知单,上面有李阳的签名和房产地址。
“你……知道他前妻是谁?”她忽然问。
宋晨光点头:“你说过一次,他离了婚,从老家过来。”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离?”
“不知道。”
“他前头那个,卷了他二十万走的。家里房子卖了还债,他爸气出脑溢血,他妈半年没说话。”女人声音冷,“他现在又来一遍?为一个女人,押上最后一点东西?”
宋晨光沉默几秒,说:“我不是她。”
“你怎么不是?”女人声音扬起来,“你们现在住一起吗?他天天最后一个走,你锁门,他帮你搬货,下雨天送你回家——你们之间清白?”
宋晨光没躲:“我们不清白。他帮我,我信他。他饿了我做饭,我累他守店。我们不清白,但我们没越界。”
她直视对方:“你要查,去查。要闹,去报警。可别在这儿说他傻。他不傻,他比谁都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几个客人探头。小张从后厨探出脸,手里攥着抹布,不敢进来。
风衣女人看着她,忽然笑了下:“你倒是会说话。”
“我不是会说话。”宋晨光把账本抱在怀里,“我是知道,有些人一辈子就信一次。他信我,我就不能让他输。”
李阳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他站到宋晨光旁边,没看前妻,只说:“那二十万,我没怪她跑。这回,是我自己要押的。你要是觉得我欠你解释,我回头给你打电话。但现在,这店在开门,客人要吃饭。”
女人盯着他:“你就这么护着她?”
“我不是护她。”李阳声音低下去,“我是护我自己。我来上广,不是为了一个人过日子。我想有个家。我想早上有人问我粥热了没,晚上有人等我收摊。我想……”他转头看向宋晨光,喉结动了动,“我想和一个人,把日子过成那样。”
店里静得能听见油锅里泡菜下锅的滋啦声。
“你躲什么?”他忽然对宋晨光说,“我又没说错。”
宋晨光站着没动,脸有点红,手攥着账本边缘,指节发白。她想转身,脚却像钉在地砖上。
小张悄悄递来一条干净毛巾,塞进她手里,又缩回后厨。
“你们……”风衣女人看看李阳,又看看宋晨光,“你们真没在一起?”
李阳没说话。
宋晨光低头,声音很轻:“店还没稳。”
“店稳了呢?”女人问。
没人回答。
李阳伸手,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前妻:“这是抵押合同副本,还有我写的说明。你要觉得有问题,可以去银行查。房子是婚前财产,贷款是我个人申请,不牵连你。你要是还担心,我可以签一份书面承诺。”
女人接过,没打开。
“你以前没这么硬气。”她看着他。
“以前没值得硬气的事。”他说。
她沉默片刻,把纸叠好,放进包里:“行。我不管你。但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她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你要是真想成个家,别光靠押房子。她要的是安稳,不是赌注。”
门关上。
店里没人动。
李阳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他回头看向宋晨光,发现她还站在原地,低着头,手捏着那条毛巾,指节泛白。
“你去忙吧。”她说。
“晨光。”
“嗯?”
“我不是图你还钱。”他声音哑了,“我是想,以后你算账的时候,能顺手给我留碗饭。你锁门的时候,能问问我回不回家。你要是哪天累了,能靠在我肩上,说一句‘算了,明天再说’。”
她没抬头。
“你要是觉得太重,我收回也行。”
“别。”她忽然说。
他一怔。
她把毛巾叠好,放在柜台上,转身往厨房走:“账本在你围裙兜里,别弄丢了。”
他低头,发现账本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塞进了自己围裙口袋。
厨房里,泡菜炒肉的香味弥漫开来。李阳站在原地,手慢慢握紧了那本账。
宋晨光走进操作间,反手关上门。她靠在墙边,从抽屉最里层摸出一个小药盒。白色塑料瓶,标签是“奥美拉唑”。瓶身上贴着一张便签,字迹笨拙:
“别总饿着算账。”
她没撕,也没放回去,只是把瓶子攥在手里,直到掌心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