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妹的喉咙里插着一根管子,冰凉的液体顺着管壁滑进去,她想吐,可身体被绑在床沿,动不了。护士长站在床尾记录数据,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像铁丝刮骨。她闭上眼,耳边全是那股营养液滴落的节奏,一滴,一滴,像是在数她的命。
她想起阿辉最后一次带她去酒吧,桌上摆着金边酒杯,他笑着说:“你喝不下,我替你。”那时她觉得他是救星,现在知道,他是推她进井底的人。
管子在喉咙里搅动,她干呕,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混着嘴角渗出的血丝。她咬破了舌头,想疼得清醒一点。可没人看她,护士长写完数据就走了,门咔哒一声锁上。
房间里没窗,墙是灰的,床是铁的,连灯都是冷的。她躺在那儿,像被扔进铁盒的废料。第二天早上,他们又来插管。她扭头,被两个护工按住肩膀。她张嘴咬人,牙磕在橡胶手套上,滑开了。管子还是进去了。
第三天,她不挣扎了。他们以为她认了,可她只是在等。等他们松手,等他们转身,等那根管子再次滑进喉咙时,她猛地咬住下唇,用力一扯。
血喷出来,溅在白色围裙上,护士吓了一跳,手一松。她趁机抬手,一把扯出胃管,喉咙撕裂般疼,她咳得整个身子弓起来,痰里全是血。
她瘫在地上,喘着气,听见外面脚步声朝这边来。她爬,手脚并用,指甲抠进地缝,爬向墙角。那里有块碎瓷片,是前天夜里一个女孩割腕留下的,被护士捡走大部分,但角落还藏着一小块。
她抓起来,贴着墙站起来,手抖得厉害。她用瓷片的边缘在水泥墙上划。
第一道,歪的。
第二道,斜的。
她喘口气,稳住手,一笔一划地刻:
我要活着出去。
指腹被划破,血顺着字缝往下流,但她没停。刻完最后一个字,她靠着墙滑坐下去,笑了。笑出声,又咳出血。
门开了,小芸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空碗。她是隔壁床的,话少,总低着头吃饭。她看见墙上的字,又看看地上的血,没说话,退回自己床边,拉上帘子。
宋晚妹闭上眼,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没亮,屋里黑。她觉得饿,胃里像有把刀在搅。她想起小时候在沼洼村,大姐宋晨光打工回来,兜里揣半个馒头,热乎乎塞给她。她一口没舍得吃完,留到第二天早上。
现在她连一口饭都吃不上。
床板吱呀响了一下。小芸从帘子后探出头,左右看看,轻手轻脚走过来,把什么东西塞进她枕头底下。
她摸出来,是半块馒头,硬的,有点发霉的味,但她闻得出,是被人藏了好久舍不得吃的。
她盯着那半块馒头,手抖。她想一口吞了它,饿得想哭。可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夜市当服务员时,偷过大姐抽屉里的钱,就为了买一支口红。大姐发现后没骂她,只说:“你要啥,跟姐说。”
她把馒头掰成两半,伸手递给小芸。
小芸愣住,没接。
“拿着。”她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吃。”
小芸慢慢伸出手,接过那一半,低头咬了一口,眼泪掉下来,滴在馒头上。她没擦,一口一口吃完了。
宋晚妹也吃了。嚼得很慢,每一口都咽得费劲。吃完,她把渣子舔干净,手心全是汗。
天亮了,护士进来查房,看见胃管掉在地上,皱眉:“又闹?”
宋晚妹没动,坐在床边,背对着墙。
护士走过去,看到墙上的字,停下。她没擦,也没叫人,只是站在那儿看了几秒,转身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护士长来了,手里拿着新胃管和记录本。
“还要插?”宋晚妹开口,声音很轻。
“你拒绝进食,我们只能这么做。”
“我能吃。”
“昨天你还吐血。”
“那是管子的事。”她转过身,直视护士长,“让我自己吃,行不行?”
“你保证?”
“我保证。”她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笔和纸,“我写下来。”
她写得很慢,字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都用力。写完,签上名字,递过去。
护士长看着那张纸,又看看她脸上的血痕和墙上的字,沉默了很久。
“试行三天。”她说,“如果连续三天按时进食,营养达标,可以取消强制措施。”
宋晚妹点头。
“但你要配合检查,不能藏食物,也不能吐掉。”
“我吃。”她说,“我不会再让自己饿着。”
护士长收起纸,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字。
没让人擦。
中午,饭来了。一碗稀粥,半个蒸蛋,一点青菜。她坐在桌前,一勺一勺吃。小芸在旁边看着,后来也端起自己的饭,慢慢吃起来。
下午,护士来抽血。她伸出手,没躲。针扎进去,她看着血顺着管子流进瓶子,没移开眼。
晚上,她躺在床上,没睡。听见小芸翻身,轻声说:“你刻的那句话……能帮我写一张吗?”
“写啥?”
“我也想活着出去。”
她坐起来,摸黑找到那块瓷片,在床头的木板上划了七个字。划完,指头又破了,但她没管。
第二天早上,她按时起床,排队领饭。轮到她时,她把饭盒递过去:“能多给一勺粥吗?我吃得下。”
打饭的护士愣了下,看了眼记录本,舀了一勺。
她端着饭回去,坐下,吃光了。
小芸吃完把自己的碗递过来:“我帮你洗。”
她摇头:“我自己来。”
她端着碗去水池,冲干净,擦干,放回柜子。动作很慢,但每一步都做完了。
第三天,她早上测体重,数字比入所时高了两斤。护士登记时抬头看了她一眼:“不错。”
她没笑,但嘴角动了动。
中午吃饭时,她看见小芸把饭藏在枕头下。她走过去,拉开枕头:“别藏了,吃不完会吐,伤胃。”
小芸低头不说话。
“你想活着出去,就得先学会吃饭。”她说,“我以前也不懂,后来才知道,活着不是靠别人给,是靠自己一口一口吃出来的。”
小芸抬头看她,眼睛红的。
“吃。”她说,“我看着你吃。”
小芸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完了。
晚上熄灯前,护士长进来查房,走到她床前:“三天了,你做到了。”
她点头。
“从明天起,不再插管。”
她没说话,只是把手放在床沿,摸了摸那道被瓷片划过的木头边缘。
墙上的字还在。没人动。
她躺下,闭上眼,听见小芸在黑暗里翻身,轻声说:“谢谢你。”
她没回答,但手伸过去,轻轻拍了拍床板。
第二天清晨,阳光从高窗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她睁开眼,坐起来,穿好衣服,走到桌前,拿起饭盒。
护士打开门,递进来早餐。
她接过,说:“今天能多给半片面包吗?我想吃饱一点。”
护士看了她一眼,从筐里拿出一片,放进她饭盒。
她端着饭回到桌前,坐下,开始吃。
小芸坐在对面,也吃着自己的饭。
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字,低声说:“我还能活更久。”
护士长路过门口,听见了,没说话,只是把记录本合上,走了。
宋晚妹吃完最后一口粥,把饭盒整整齐齐摆在桌上,起身走到墙边,手指抚过那七个字的刻痕。
指腹的伤口还没好,碰上去有点疼。
她收回手,站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