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交完手里的物料单，手指在表格边沿蹭了蹭，纸面粗糙，划得指腹发痒。她没松手，又把数字核了一遍。塑料外壳领用量是三百二十件，成品入库三百，废料登记八件。按理论损耗，至少该有十五件报废，差了七件。
她把单子夹进文件夹，转身走向流水线。传送带正缓缓移动，工人们低头拧螺丝、装卡扣，机器嗡鸣声压着人说话的间隙。她站回自己的工位，手套还没戴好，就听见隔壁组的阿兰说：“夜班又少报了，老刘清点的时候发现箱底空了一截。”
晨曦没应声，只把眼睛盯在下一条流过来的半成品上。她记得昨天废料登记表上，夜班的报废数也是差七件。今天又是七件。不是误差，是固定数。
午休铃响，她没去食堂。等工人们陆续起身，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皱了的便签纸，上面抄着过去两周的废料登记。她蹲在角落的工具柜旁，一笔笔对照。夜班三天报了五次废料，每次实际清点都比登记多出六到八件。没人提，没人查，仓管员签完字就走。
她把纸折好塞回口袋，起身时碰到了柜门，一把扳手掉下来，砸在鞋面上。她没捡，只低头看了眼脚背压出的红痕。
下午换岗时，她主动跟顶夜班的同事换了位置。那人愣了下：“你白班还没干够？”她笑了笑：“想试试节奏。”对方耸肩答应了。
夜班的入库流程在八点半开始。她站在传送带末端，看着一箱箱成品被推上叉车。仓管员拎着钥匙串走过来，手里拿着对账表，站在车旁翻了两页，抬头问了一句：“废料清了吗？”负责清运的工人点头：“清了，登记也交了。”仓管员“嗯”了一声，在表上签了字，看都没看箱子里的情况。
晨曦站在三米外，盯着那辆推走的废料车。车斗里堆着碎塑料和残次品，表面平整，像是被刻意压平过。她记得白班清运时，废料都是散着装的，从没压过。
她回到工位，继续拧螺丝。手指机械地动着，脑子里却在算。七件外壳，每件能拆出两块铜片，回收价一块二。七乘二乘一元二，一天能多出十七块四。一个月按二十五个夜班算，四百三十五。要是多报点损耗，再把多出来的废料私下转手，价格还能往上抬。
她停下动作，手里的电批悬在半空。隔壁工位的螺丝钉掉进槽里，发出“叮”的一声。
她捡起来，放回零件盒。手碰到手机，掏出来，屏幕亮了。她打开计算器，输入数字：七件×二十五天×一块二×两块铜片。屏幕上跳出435。她删掉，改成十件。再算，620。再改，十五件。930。
她点开备忘录，新建一条，打了个字：“试”。光标闪着，她盯着看了十几秒，手指没再动。锁屏，把手机塞进内衣夹层，压在胸口的位置。
晚班结束，她没直接回宿舍。路过厂区后门的小饭摊，阿兰正和几个工友吃饭。看见她，招手：“过来啊，老刘今天炖了排骨！”
她走过去，在阿兰旁边坐下。饭盒端上来，热气扑在脸上。阿兰夹了块排骨放进她碗里：“你今天上夜班？脸色不好。”
“有点累。”她低头扒饭，米粒粘在唇边。
“听说财务月底要查账？”另一个工友突然说，“上个月对不上，差了快两千。”
“查也没用，”阿兰冷笑，“谁不知道废料这块是漏勺？只要别太狠，没人管。前年有个仓管想较真，第二天就被调去巡夜了。”
晨曦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她抬头：“那要是……少报一点，拿出去卖，能查出来吗？”
阿兰看她一眼：“你说呢？只要账面平了，废料又不是金子，谁天天数？”
她低头，筷子尖戳着饭粒。手机在胸口发烫。
第二天早班，她提前半小时到厂。打卡后没去更衣室，先绕去废料暂存区。铁皮棚子底下停着三辆回收车，其中一辆是夜班刚清过的。她走近，掀开盖在上面的蓝布。废料堆得不高，但边缘整齐，像是被人码过。她伸手往下掏，摸到几块完整的外壳，藏在碎料下面。
她松开布，退后两步。远处有脚步声，她转身走开，路过工具柜时，顺手拿了把钳子。回到工位，她把钳子塞进工作台抽屉，关上。
流水线启动后，她开始记录。每十分钟记一次废料产生量。白班三小时，共产生废料四十三件，登记表写三十六件。差七件。和昨天一样。
中午吃饭时，阿兰坐过来：“你今天老往废料车那边看。”
“随便看看。”她低头喝汤。
“别乱动。”阿兰压低声音，“这块水太深，新人碰容易湿鞋。”
她没接话，只把汤碗推远了些。
下午，她接到大姐晨光的电话。铃声在车间响起时，她差点没敢接。走出车间才按下接听。
“最近怎么样？”晨光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着谁。
“还行，活不累。”
“钱够用吗？房租交了没？”
“交了。”
“要是紧，跟我说。”
“不用，我存了点。”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你二姐从来不说实话。”晨光笑了笑，“我以前也是。”
她握着手机，指节发白。“我真没事。”
“行，你照顾好自己。我这边……也在想办法。”
电话挂了。她站在厂区围墙边，水泥地缝里长着一截枯草。她盯着看了会儿，把手机放回口袋。
晚上，她躺在床上，手机又掏出来。备忘录还停在“试”字上。她删掉，重新输入：“如果只拿一半，没人发现的概率多大？”
打完，她盯着屏幕，手指悬着。宿舍灯关了，窗外有车灯扫过，照亮天花板一瞬。她锁屏，把手机塞进枕头下。
第三天，她照常上班。流水线运转，她拧螺丝，装卡扣，动作熟练。可每当下一批半成品流过来，她的目光总会先扫一眼废料桶。桶满了，工人推走，换新的。她看着新桶空着，心里算着：这一桶，能装多少件？能多出多少铜片？
午休时，阿兰递给她一瓶冰水。“你这两天魂不守舍的。”
“没睡好。”
“别琢磨不该琢磨的事。”阿兰盯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想过。可你想过没有，要是被抓了，连厂都待不住。你还要考别的？”
她猛地抬头：“谁说我要考？”
“你藏在包里的书，当我不知道？”阿兰冷笑，“警校的招生简章，都翻烂了。”
她没说话，只把水瓶捏得咯吱响。
“钱是重要，”阿兰声音低了些，“可有些钱，拿了就再也站不直了。”
她低头，看着水泥地上的裂纹。一条细线，从脚边延伸到墙根。
下午，她去仓库领料。仓管员递单子时，她随口问：“废料称重是你们自己做？”
“不称，”对方头也不抬，“看体积估的。反正都是送去熔了，谁管多重。”
她点头，接过单子走了。
回到工位，她打开自己的记录本。本子已经用了一半，前面记着操作要点、排班规律。现在，她在最后一页写下：“废料差额：7件/天。铜片回收：1.2元/块。月潜在收益：约900元。”
写完，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撕下那页，揉成团，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可她没走。站了几秒，又弯腰把纸团捡出来，展开，折成小块，塞进裤兜。
流水线还在转。她戴上手套，拿起电批，继续工作。下一条半成品流过来，是个带卡槽的外壳。她拧完两颗螺丝，手一滑，零件掉进传送带下方的缝隙。
她蹲下身去捡。指尖碰到金属底板，冰凉。她摸到零件，正要拿出来，忽然看见缝隙深处，有几块铜片卡在那里，已经氧化发黑。
她盯着那几块铜片，没动。传送带从头顶掠过，发出持续的嗡鸣。她慢慢把零件拿出来，放回流水线。
站起身时，她摸了摸裤兜里的纸条。指尖隔着布料，轻轻压了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