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棠走出客栈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挡住,透不出一丝光来,天上连一颗星子也无,但是遥遥望去,不远处的长街之上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不时有嘻笑哄闹声传来,热热闹闹的仿佛另一个人间。
季棠疾步走在长街上,视线不断掠过周遭的人群,街市上的人形形色色千姿百态,有三两结伴夜游的公子,有醉酒的旅人,有牵着妻儿的男人,也有落拓的乞丐,但她却始终没有发现李二小姐的身影。
越往前走,人群便越密集,远远可见一处高台之下人头攒动,不时有叫好喝彩声传来,戏台上正在表演着精彩的戏目,上竿跳索、吞刀吐火,堪称精彩绝伦,那是整个夜市最热闹最精彩的烟花百戏,如果李娇娇是冲着烟花夜市遛出来的,那必然不会错过这烟花百戏……季棠想着,目光仔细在人群里一个一个地辨别搜寻。
晏兰庭紧紧跟着季棠,一路也左顾右盼地帮着寻人,只是寻着寻着,他的视线就落在了季棠身上拔不开眼了……他想起了那日,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她在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找到他,把他从歹人手中救了出来,然后拉着他的手冲出茶肆,混入街边热闹的人群里,甚至还赢了两把关扑,得了一盒糕点和几枚铜钱,都尽数赠予了街边的乞丐。
她说,这种被幸运眷顾的感觉分外令人着迷,所以要格外警醒,沉沦便是深渊。
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清醒又可靠,温柔又强大。
正这时,前面拥挤的人群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地骚动起来,晏兰庭正出神呢,冷不防被推搡了一下,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了过去……季棠虽在找人,也时刻不忘关注着身后跟着的晏兰庭,注意到他差点摔倒,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没事吧?”季棠关切地问他。
晏兰庭摇摇头,这时不远处一束烟花忽然平地而起,于半空之中绽放开来,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只兀自望着季棠,有些失神……季姑娘果然很可靠的样子呢。
季棠见他两眼直愣愣的,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真的没事?”
晏兰庭一下子回过神来,轻咳一声站好,“没事。”
季棠又仔细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是真的没事,这才松开扶着他的手,转头继续找人,她看了一眼方才发生骚动的地方,那里的人群已经重新归于热闹,先前的骚动不复存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晏兰庭看着季棠被灯火焰火映衬得如月光一般皎洁的侧脸,不知为何感觉心里慌慌的,心口突突得厉害,口干舌燥的,他下意识摸了摸心口,想着约摸是方才被吓到了?
人群的另一端,周元绮冷眼瞧着这一幕,并不曾在意那位晏公子的些许小心思,而是将若有所思的视线放在了季棠身上……那件东西,当真不在她身上吗?
正看着她,便见她忽然侧目看了过来。
……还真是敏锐呢。
周元绮这般想着,眼中森然的冷意如潮水般退去,他大步走了过去。
“表妹。”他道。
季棠已经麻木了,自动略过了这个称呼,“可是有什么发现?”
周元绮点点头,“我方才经过一个卖香糖果子的摊位,那摊主说有个小姑娘在他摊位上买了一盒香糖果子,因为那小姑娘出手大方而且又是孤身一人,所以他印象比较深刻,我问了他,说是那姑娘买了香糖果子之后便往这个方向来了,听他的描述极有可能是李家二姑娘,我就一路寻了过来。”
“可是我这一路并没有看到她。”季棠皱了皱眉,正说着,便看到潘元酒也走了过来,“潘叔,如何?”
潘元酒摇摇头。
季棠便将方才周元绮的话同他说了。
“小姑娘贪玩,怕是中途又去了别的地方。”潘元酒挠挠头,“也可能恰好和我们错过了,我往这个方向再搜寻一遍,棠棠你去另一边再找找看?”
“也只能如此了。”季棠点点头,又回头看向周元绮和晏兰庭,“时辰不早了,说不得明日还要赶路,你们先回客栈去休息吧。”
“我跟着一起再找找吧,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发现。”周元绮点出自己很有用的事实,毕竟方才便是他发现了线索,然后看向毫无用处的晏兰庭。
季棠也看向晏兰庭。
“多个人便多双眼睛,我也要帮忙。”晏兰庭理直气壮地道。
他才不会放任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和季棠单独在一起!谁知道他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坏心思!
这边正说着,那厢有两人一边聊天一边从戏台子那边挤了出来。
“方才那小姑娘可真是任性,和爹娘吵了架就自己跑来夜市玩,好在家里人找到她了,这要是走丢了可怎么是好……”
“是啊是啊,那么水灵的小姑娘,要是落到拍花子的手里那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那些话隐隐约约地传来,季棠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很快地一闪而过,但再细想却一时又抓不住什么,便暂且抛到一边转身继续去找人了。
季棠一行人在夜市足足转了两圈,也没有发现李娇娇的踪迹……众人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也可能她自己回客栈了。”季棠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然后对潘元酒道,“潘叔,劳烦你回客栈看看,若是李二小姐已经回去了就打发个人来跟我说一声,我再在这里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行。”潘元酒爽快地点头,他看了看晏兰庭,然后一指周元绮,“你跟我回去吧。”
周元绮一愣,饶是聪明如他,都下意识问了一句,“为什么?”
潘元酒把脸一板,“棠棠身手好得很,你们俩都留下也没啥用,只会拖后腿。”
周元绮忍了他拖后腿的说法,只一指晏兰庭,问,“那为什么他留下?”
“他是我们镖队的人啊,你是吗?”潘元酒打了个哈欠,“行了行了,别啰嗦了,快走吧,这大晚上的回去睡觉不好吗。”
周元绮抿了抿唇,看了季棠一眼。
季棠假装没有看到他略有些委屈的眼神,她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位便宜表哥相处,因此点点头,“潘叔说得是,没必要都在这里耗着,周公子便先回去歇息吧。”
周元绮自小家教严苛,自是不会晏兰庭那套死缠烂打蛮不讲理的招术,季棠都这么说了,他便跟着潘元酒回去了。
季棠便带着晏兰庭继续在夜市上找人。
“你什么时候和潘叔这么熟了?”季棠边走边问。
晏兰庭正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心一虚,“啊?”
季棠瞥了他一眼,潘叔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他对这位晏公子的容忍度似乎极高,而且轻易就把他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了,这可有些稀罕且耐人寻味。
晏兰庭摸了摸鼻子,“大概我招人喜欢?”
季棠饶是因为李娇娇的事有些心情沉重,都被他逗得笑了一下。
“那人手里的糖果子看起来挺好吃的样子啊……”晏兰庭生怕她再追问潘元酒的事情,十分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季棠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几乎看不见样貌的人正蹲在街角吃糖果子……那造型精致晶莹剔透的糖果子与他脏兮兮满是泥垢的手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晏兰庭这个时候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拉住了季棠的衣袖,同她示意。
季棠与他对视了一眼,点点头,然后大步走到那个正吃着糖果子的人面前蹲下身问,“冒昧问一下,你这糖果子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是哪里买的啊?”
那人一抖,下意识抱住了脑袋,“我没偷我没偷,我是捡的……”
他做出护着脑袋的动作时,季棠才发现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臂的手腕处光秃秃的,一整只手掌不见了,仿佛是齐根被斩断的。
“你在哪里捡的?”季棠追问。
结果那人整个缩成一团,看起来又慌张又害怕,死死垂着头根本不肯说话。
晏兰庭从荷包里摸出一粒碎银,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人眼神一下子就粘在了晏兰庭手上的碎银上,明晃晃地闪烁着贪婪。
“你这糖果子哪里捡的?”晏兰庭又问了一遍。
那人眼神闪烁了一下,胡乱指了个地方。
“胡说,这糖果子是你从一个姑娘手里偷来的吧。”晏兰庭忽然声音一冷,厉声道。
“不是不是,我没偷,我是捡的!”那人激动地挥手,脸上是掩不住的害怕,眼神却是飘移不定。
“那姑娘呢?”季棠看着他,忽然问。
那人缩成一团,又不肯说话了。
“我们只想找人,你只要老实告诉我们你的糖果子是在哪里捡的,有没有看到一个姑娘,这银子就是你的。”晏兰庭循循善诱,将手里的银子在他眼前晃了一圈,然后话音一转,又道:“可若你再说谎,我便要拿了你去见官了,让衙门里的大人好好审一审你。”
那人僵了一下,眼神闪躲,整个人越发的瑟缩起来。他原本是个偷儿,有次偷人钱财的时候被抓着了,因为这,手被剁了一只,只能靠乞讨为生,饥一顿饱一顿的混日子。今日他没讨着什么吃的,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出手大方地买了一盒香糖果子,而且还是孤身一人,便上了心准备重操旧业,毕竟是个小姑娘,就算失了手也不能拿他如何……于是他壮着胆子一路尾随了上去,一直跟到卖烤肉的刘家店那边,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出手,那小姑娘便被人抓走了。
小姑娘手里的香糖果子掉了一地……他没了肥羊,便捡了地上的香糖果子解解馋,结果没想到他吃个糖果子也能被人撞个正着!
他当然不会老实地实话实说,毕竟他一开始是存了坏心思的,只结结巴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在南边刘家店旁边的巷子里捡的……”一边说着,他一边垂涎地看了一眼那位公子手上的碎银,趁着他们不注意,冷不防夺了他手里的银子扭头就跑。
到底是偷儿出身,虽然废了一只手,还是有些小偷的能耐在身上的,晏兰庭一时不察竟然被他得了逞。
季棠正准备去追,晏兰庭拉住了她,“算了,我们去他说的那个刘家店看看。”
季棠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想着李娇娇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多半这会儿处境应该不太妙,能早一刻找到她都好,便点了点头放弃了去追那乞丐,转身去找这乞丐口中的刘家店。
两人匆匆赶到那乞丐口中卖烤肉的刘家店时已经很晚了,街市上的行人也少了一些,店里却依然生意兴隆,店主人是对中年夫妇,在这样还算凉爽的夜里都忙得汗流浃背。
夜风扬起烤肉的香味,诱得夜归的人垂涎三尺。
季棠看了一眼刘家店对面,那里搭着一个很大的露天戏台,正是先前她来过的上演烟花百戏的地方,只这会儿那烟花百戏已经接近尾声,来看百戏的人群渐渐散去,大大的戏台看起来有些空旷,台上一个化着浓妆的姑娘正在表演顶碗上竿。
季棠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看向刘家店旁边那条巷子,巷子很窄,巷口还堆放着一些垃圾,显得有些脏乱,想起那乞丐说是在巷子里捡到的糖果子,季棠快步走进去看了看,巷子里很黑,什么都看不真切,她拿出火折子点燃,仔细查看了一番,巷子里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季棠刚走出巷子,便看到晏兰庭走了过来,手里还拿了一个被踩得变了形且沾满了尘土的糖果子。
“在那里找着的。”晏兰庭指了指刘家店对面,“戏台子下面。”
季棠眉头一动,匆匆上前拦下一个从戏台子那里走过来的男子,询问道:“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大概比我矮一些,独自一人来看百戏的。”
“没有没有。”那人似乎是急着回家,不耐烦地挥挥手走了。
“……我倒是看到过一个姑娘。”这时,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
季棠回头,便看到一个化了浓妆的女子,正是先前在台子上演百戏的卖艺人,她忙问:“那姑娘去哪里了?”
“被她家里人带走了。”那女子回答。
季棠第一反应是李家人找到她了,可是一想不对,先不说李家那复杂的一大家子,李怡泰根本不会声张李娇娇失踪的的事,而且若是真的找着了人,潘叔那边也应该差人过来了。
“他家里人是什么样子的?”晏兰庭也察觉出了蹊跷,问。
“一对夫妻,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那女子抿了抿唇,“说是她的爹娘,但是那姑娘不认,大声斥骂说他们胆大包大,还说她二哥是青云县的县太爷,一定会砍了他们的头……但是那对夫妇说那姑娘有臆症,将她强行拖走了。”
“你可认得那对夫妇?”季棠急忙问道,这被所谓的“家人”带走的姑娘八成就是李娇娇了。
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两人说的话……
“方才那小姑娘可真是任性,和爹娘吵了架就自己跑来夜市玩,好在家里人找到她了,这要是走丢了可怎么是好……”
“是啊是啊,那么水灵的小姑娘,要是落到拍花子的手里那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大意了。
他们口中那个小姑娘竟然是李娇娇!
想来她之前经过这戏台子时遇到的骚乱应该便是李娇娇遇险了,但人群太过密集,她又在外围,竟然生生错过了。
那女子摇摇头,“我刚来此地不久,认识的人不多。”
“那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季棠又问。
那女子顿了一下,“我当时也觉得有些许不对,当时我在台上站得比较高,那小姑娘又靠台子比较近,因此看得比较清楚,那对夫妇拉着那姑娘挤出人群便往那个方向去了。”她抬手指了指南边。
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无异于大海捞针。
“多谢姑娘。”季棠拱了拱手道谢,不管怎么样,也是帮了大忙。
那姑娘摆摆手,“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正这时,戏台子那里有人叫了她一声,她对季棠腼腆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季棠回头去看晏兰庭,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晏兰庭不知道去了哪儿,她四下张望了一下,便看到晏兰庭裹着一身热气从刘家店门口走了出来,身上都是烤肉的香气。
“你……干什么去了?”季棠问,虽然这位晏公子平时看着不大靠谱的样子,但总不能这个时候他去店里吃烤肉了吧?
“我听那姑娘说她不是本人,不认得那对夫妇,便去那店里碰碰运气。”晏兰庭解释。
那店里生意兴隆得很,坐着的食客大多是看完了百戏后去解馋的,晏兰庭觉得应该有人会看到过那对夫妇。
“果然有个人认出了那对夫妇,说他们不是本地人,在镇上租了个房子……”晏兰庭挑了挑眉,面有得色,事态紧急,他来不及一个一个问,便直接大手一挥,让店家给在座的每位食客加了一大份烤肉,他出钱请客。
果然,吃人的嘴软,这不就问出来了。
季棠眼睛一亮,面露赞许之色,“他们租的房子在哪?”
晏兰庭被她这样一看,浑身骨头都轻了三分,“在镇子的北边,不算远,我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