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阳春三月,天气晴好,汴河码头旁的一家茶肆生意分外兴隆,茶肆外头贴着一张醒目的说书预告,上书:《封公主记》,这是近日汴京各大茶肆最热门的话本,讲的是义王爷流落民间的女儿进京寻父,结果救驾有功,不仅顺利与父亲相认,还被皇帝封为公主的故事,因剧情跌宕起伏又喜闻乐见,故而一经推出便十分火爆。
此时说书尚未开始,茶肆里已经坐满了人,十分热闹。
在这样一片热闹中,角落里一张桌子上坐着的三人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是三个做镖师打扮的男子,一个酒糟鼻老头和两个年轻精悍的男子,三人围坐着,气氛显得略有些沉闷。
“……棠棠会来的吧。”酒糟鼻老头忽地开口,声音闷闷的,带着些许的不安。
“会的会的,潘叔你别担心了,我们和大小姐说好在码头碰面的嘛。”一旁长着红脸膛,浓眉大眼的年轻男子忙不迭地接话,说着,还推了推身侧那肤色略黑一些的男子,“单齐,是吧?”
被称作单齐的男子却是闷着头不吭声。
气氛突然便又沉闷了起来。
酒糟鼻老头抱住头,“都怪我,我不应该贪杯,不应该看见酒就走不动路,我把棠棠弄丢了,呜……”
“不会的不会的,大小姐身手那么好,要是遇见歹人谁吃亏还不一定呢……”鲁余忙不迭地安慰老头。
“遇见歹人……?!”潘元酒愣住,随即抱头大哭,“我对不住总镖头!”
鲁余见自己的安慰起了反效果,一脸无措地扭头看着一旁闷着头不语的单齐,“单齐你别干看着呀,你快安慰安慰潘叔……”
“大小姐已经失踪半月了。”单齐忽地开口。
鲁余脸上的强撑的笑脸一下子僵住了,好半晌他才抹了一把脸,“别胡说八道,大小姐说要去见见嫁到汴京的旧友,又说这汴京繁华,让我们自己松快松快,约好半月之后在码头见的,哪里就是失踪了……”
他们三人都是安平镇威猛镖局的镖师,一个多月前镖局大小姐季棠接了一趟镖,要替青云县的县令押送一箱书籍到汴京,这趟镖走得十分顺利,甚至提前好几日交了镖,大家这才放松了些。潘叔向来酒瘾很大,但镖车上路便讲究一个“三分保平安”,饮酒不能过三分,潘叔馋酒馋了一路,好容易得了机会,赶紧拉着他们找了个酒家放开肚皮痛饮一番,结果待他们回过神来……大小姐就不见了!
潘元酒闻言,却是嚎得更大声了,“什么闺中旧友,不就是那个杜丫头嘛,我去找过她了,她压根没见过棠棠!”
……结果这老头嚎得太大声,引来了茶肆的伙计。
鲁余忙又撑起笑脸对走过来的伙计道:“无事无事,我叔昨日喝多了。”
伙计挠挠脑袋,“昨日喝多了醉到今日,这是喝了多少啊……可不兴闹事啊,一会儿说书先生就来了。”
“是是是。”鲁余忙好声应下。
恰是这时,便听醒木一响,茶肆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原来不知何时,说书先生已经来了。
“书接上回,话说圣上微服私访,仅义王伴驾在侧,不料却在茶肆之中遭遇暗杀,义王拼死救驾,正是千钧一发之时,忽见门外走进一青衣少女,她见二人遇险,当下拔刀上前,那身姿端的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说书人说得抑扬顿挫,听书人听得如痴如醉,又因这故事发生的地点也在茶肆,又添了几许刺激。
“居然也是在茶肆啊……”
“这说书先生说得可真好啊,好像他亲眼见着了似的……”
“可给你说着了,你当这间茶肆的生意为何比别处热闹,这说书先生当时就在那个茶肆说书啊!可不就是亲眼见着了么!”
“那不是很险!”
“可不,听闻是险险地捡回了一条命,今儿个是花了大价钱特意请来的……”
“是啊是啊,这说书先生最近可是大红人,身价不菲,各家茶肆酒坊都争着请他,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茶肆外走进一个青衣少女,她容貌秀丽,梳着椎髻,佩着腰刀,虽是一身利落的男儿打扮,但并不掩女子之态。
那青衣女子站在门口左右看看,便径直向角落里坐着的那三人走了过去。
不远处,有一观景台与这茶肆以连廊相接,与茶肆之中的喧嚣不同,这观景台中便雅致许多,且位置极佳,既可赏河中之景,又能将那茶肆之中的热闹一览无余。
观景台上坐着个公子,看背影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他身着一袭朱色的锦绣袍子,袍子外头还罩着一件极透的银灰色纱罗,只懒洋洋地往那里一坐,便是一处花团锦簇的景象。
此时,他似乎正饶有兴致地听那说书人讲故事,视线却落在了茶肆角落里气氛有些沉闷的那三人身上。
他身旁站着一个眉目颇为俊俏的小厮,正一脸心不在焉地替他倒茶。
“丰收,茶溢出来了。”那公子注意到小厮一边倒茶一边神游,连茶水满了都不知道,敲了敲桌子提醒他。
小厮忙回过神来,讷讷地放下了茶壶。
“可惜了这好茶。”公子幽幽地道。
他向来挑剔,自是看不上茶肆里的茶水,喝的是自带的北苑团茶,价比黄金,不过黄金易得,这团茶可是有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
此时,茶肆之中,说书先生已经说到了高潮部分,气氛愈发地热烈起来,“……这少女原是义王流落民间的女儿,圣上念其救驾有功,特册封为公主!还赏了她一个如意郎君,你道这驸马人选是谁?”
说书先生将醒木一拍。
观景台上的小厮被吓得生生打了个激灵。
茶肆之中,说书先生终于卖够了关子,一脸高深莫测地抛出了答案:“《谢安传》有云:芝兰玉树,生于庭阶耳!”
茶肆之中有人不解,“这驸马到底是谁啊?咋没点文化还听不懂了呢?”
说书先生却是点到即止,不再明言。
观景台上,“芝兰玉树”本人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这说书先生有点东西啊。”
没错,被赏的那个如意郎君就是他晏兰庭本人了,那位公主如不如意他不知道,但他却并不打算去给那新封的公主当什么如意郎君,毕竟一入皇家深似海啊,尚公主可不是什么好活计,古往今来尚公主的能有几个得了好下场的?更何况那还是义王府出来的公主,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他那个黑心肠的亲爹这是铁了心要牺牲他这个儿子去替陛下分忧了。
当然,他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所以他准备跑路了。
那厢,一直欲言又止忧心忡忡的小厮听到这里终于快哭出来了,“公子,这可是圣上赐的婚啊……你就这么跑了,老爷一定会打死我的……”
晏兰庭很是敷衍地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把你一起带出来了么。”
小厮一噎,要是公子自己跑了,他肯定要被问罪,但现在公子带着他一起跑了……他就成了共犯啊!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好吗?!
晏兰庭察觉到他无声的抗议,瞥了他一眼,“要不,你自己回去?”
小厮想象了一下自己回去的场面,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摇头。
晏兰庭见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终于大发慈悲倒了杯茶给他,语重心长地劝道:“丰收啊,你是打小跟着我的,从小到大,我哪次没有护住你?如今都已经跟着我出来了,还操这个心干什么呢?既来之,则安之啊。”
丰收一想,还真是,公子次次都能护着他不受罚……但是他为什么要受罚啊,还不是因为公子总是花样闯祸!然后带累他!
但是如今都已经这样了……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丰收抹了一把脸,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愣是把一杯茶水喝出了十分悲壮的感觉。
晏兰庭轻啧一声,评道:“真是牛嚼牡丹。”
丰收放下茶杯,终于缓过气来,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他现在的身家性命全系在自家公子身上,公子无碍,他才能安稳啊,于是他目光犀利地顺着他家公子的视线看向那茶肆角落里气氛沉闷的三人组,疑惑道:“公子是想找他们托镖护送?为什么不找汴京的风行镖局,老爷上回还托他们押过一回镖,知根知底的。”
“是啊,他们对我也知根知底的,我找他们是打算让他们直接把我押送给你家老爷吗?”晏兰庭嗤笑。
丰收被噎了一下,想想也是,只得回过头继续盯着茶肆里的那三人瞧,“可是那老头一身酒气看着就不大靠谱的样子,剩下的那两个看着倒是精悍,但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找他们真的靠谱吗?”
“你可别小看了那一身酒气的老头,剩下的那两个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晏兰庭慢悠悠地道。
丰收惊讶地瞪大眼睛,“公子认得他?他有什么来历吗?”他家公子博览群书……不过都是杂书,学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自号“杂家”,大抵便是什么都知道一点。
果然,他家公子没有让他失望。
晏兰庭开口道:“他叫潘元酒,在江湖上还有一个名号,叫酒鬼。”
“酒中恶鬼潘元酒?”丰收一愣,他有阵子痴迷江湖故事,看了不少公子私藏的话本,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茶肆里那个抱着脑袋哀嚎的酒疯子,“他就是江湖传说中那个桀骜不驯、武艺高强、亦正亦邪,连武林第一美人温解意都对他死心踏地的酒鬼潘元酒?”
“啊……是吧。”晏兰庭回答。
丰收不敢置信地又看了看那个酒疯子,“传说他不是因为痛失所爱归隐山林了吗?”
“谁说的?”晏兰庭看他一眼。
“话本里这么写的啊……”
“话本里的东西也能尽信?”晏兰庭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的小厮。
“那……那他现在怎么这样了……”丰收舌头有点打结,毕竟那是他一直崇拜了很久的侠客啊,美酒美人、快意恩仇,多么潇洒。
“他好酒,更好美酒。”晏兰庭提醒道。
“他都叫酒鬼了,好酒不是江湖人尽皆知的事吗?”丰收觉得他家公子说了句废话,又不敢明言。
“那你知道,喝酒是要花钱的吗?”晏兰庭微笑。
“啊……?”丰收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