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认识吗?”
萧冥翊语气冷冷地问。
提到这个名字,帮主的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暗芒,然而瞬间即逝,被很好地掩饰下去。
“不认识,没听过。”
帮主嘶哑的声音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破风箱似的哼哧,完全没有大嗓门时的凶悍和威严。
那曾经叱咤张狂的匪帮老大,如今成了这副虚弱落魄的模样。
“自己的女儿,不认识?”
苏见微同样语气不太好,想起小八因为他的忽视受过的那些苦,就觉得帮主不配成为一位父亲。
生养之恩,只生不养,不如不生。
“别说我有这么个女儿。”
帮主似乎是恨极了张夫人,脸上的表情恶狠狠:“哪个女儿会把自己的父亲送到这种地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把手上的镣铐展示给他们看,哗啦哗啦的,粗大的铁沉甸甸地铐住手脚,移动的时候就会在皮肉上勒出印记。
“想不想去见她?”萧冥翊说。
帮主有些触动,然而一瞬间就带着哗啦作响的铁链后退几步,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们,浑浊的眼珠子爆发出一点精光。
“你们到底是谁。”
“张夫人找我们来救你。”
“不,不可能……”那脸上沟壑深深的帮主兀自呢喃,“你们知道我在这儿待了多少年了吗,她没有来过一次,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救我出去!”
“张夫人派我们来杀你。”
“杀我?”
那浑浊的眼睛没有焦距,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杀我……赎罪这么多年,不求她的原谅,竟然还是要杀了我。也罢,也罢,反正如今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死在你们手里,也好让她彻底安心。”
他认命地闭上眼睛,昏暗潮湿又阴冷的牢房里,是一片没有任何生命的死寂。
这副样子,倒出乎苏见微意料之外,他要么就冷酷到底,完全忽视张夫人,要么就全心全意地悔改,重新做人。
现在算是什么呢?
一边憎恶着,咬牙切齿说自己没这么个女儿;一边又称自己在“赎罪”,从容赴死。
纯粹的坏人,或者悔过的好人,都胜过在中间摇摆不定。
而青龙帮帮主现在就陷在这样一种让人恨不得,不敢爱的境地里。
“张夫人要我们杀了你,你就这么认了?”
“不然呢?还能怎么办?跑过去认女儿吗?”
帮主轻蔑一嗤,像是在嘲讽自己的异想天开。
苏见微和萧冥翊对视一眼,劝他:“毕竟是亲父女,见上一面,张夫人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你们不了解她,她做的决定,向来没有人能改变,那么多苦都吃下来了,不会因为我而心软的。”
“你知道她在青龙帮受欺负?”
“略有耳闻,”那苍老的声音浸透了暗沉的夜,“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不妨告诉你们,若是有一天她想听了,也可以解解闷。”
可能是太久没人跟他说话,可能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能是一个人藏了秘密太久,总想要倾吐,这个粗犷的大汉席地而坐,打开了他原本准备带到坟墓里去的话匣子。
“我其实对这个孩子很是不喜。”
苏见微呼吸一滞,简直想要一拳锤到这不会说话的人脸上。
“因为她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走了,所以,对于这个号孩子我总是喜欢不起来。好像只要欢迎她,就会忘记她的母亲。我把整天整天地喝酒,只要醉了,就会暂时忘记那些事情。”
“有的时候,看着小八,就好像能看到她的母亲,而且,她越长大,就越像她的母亲。也别是她们低头倒酒的时候,眉眼间的温顺是一模一样的。越是这样,我就越害怕见到她,索性对她不闻不问,好像这样就不会想起她的母亲,我的妻子已经离开的事实。”
“左青龙跟右青龙干的那些事,我故意装作是耳旁风,听不到,看不见。但是小八……她的生命力真的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太顽强了,让我不得不看到她。每每看到她,我的心都在滴血。”
“她那么倔强地长大了,告诉我她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我不该把她母亲的死怪罪在无辜的她身上,我错得太离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算我想要重新看待这个孩子,想要把她和她的母亲分开,想好好做她的父亲,但是我们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厚厚的屏障。十几年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她也已经长大了,不再轻易接受我的好意。甚至我能感觉到,她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厌恶和憎恨。”
“后来,她说要嫁人了,一个什么张公子。我特意去查过,花花公子,风流成性,不是良人。但是她太坚决了,还跟官府有了约定。你们不知道吧,其实她私下里的这些小动作我全都看在眼里,要不是我暗中掩护,帮派里的其他人也会察觉。”
“她那么想要嫁给那个人,我虽然是青龙帮的帮主,但那个时候,我最想做的只是好好弥补她。在她说她要嫁人的时候,我想做一个还算的过去的父亲。所以尽管知道那个什么张公子不是良人,我还是答应了,并且稍微做点手脚,就让整个青龙帮成了她的后盾。”
“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官府上山,把青龙帮一锅端了。左青龙和右青龙的那些人,死不足惜。我的旧部,实力保存了下来,归顺于她。深宅大院里,这说不定是她最后的护身符了。”
“说来可笑,其实我奢望过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着一身红衣的她拜高堂,听她叫我一声父亲,那样就算知道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也算是值了。只是没想到那些官兵来的那么早,还是没让我等到那一刻。”
“不过他们来了也好,我在这里可是听狱卒们说了,小八是英雄,官府的人引她为傲,只要我能安安稳稳地在这牢里待着,想来,她在张府的日子不会太难过。我在这里一天,她就能稳坐张夫人的名头一天,这笔买卖,不算亏。”
“好了,说出来也算轻快多了。我直爽一生,唯独有这么个别扭的故事,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反正都死到临头了,你们要是想嘲笑就尽管嘲笑吧。”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等抹上脖子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