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你良心过得去就行
人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件后悔的事。对于小青来说,她每一件后悔的事,都与小白有关。从小到大没有一次发自内心关怀过小白,把小白随意地委托给周老师,诬陷小白偷走了继母的项链。
对于小青的“告发”,村里人倒是赞不绝口。有人说,小青是为了维护她的傻子妹妹,才在鸡棚里扛了三天。还有人说,小青是个好姐姐,一定是妹妹弄丢了金项链,她实在找不到,才替妹妹顶罪的。
前几天还指着鼻子骂她,扇她巴掌的邻居们,如今又纷纷改变了口风。小青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而这荒诞之中,隐藏着一种乡土的愚昧和因愚昧、缺乏判断力造成的武断与恶毒。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留在梅溪村了。她得跑。
事情以妹妹挨了顿打,说不出金项链的下落草草收尾了。让小青十分感激的是,继母没有为难妹妹,倒是轻飘飘地说了句:“算了,她是个傻的,难不成指望她把我的项链找回来?”
从这件事之后,小青下定了决心逃离梅溪村。她先是去找了阿湘,想借一笔钱。
“火车票的钱是可以借你,那也没多少钱。”阿湘回答的时候,显得十分为难。
“光有车票钱怎么够。”小青说,“去了得租房,吃饭,没找着工作前,还是要有一些花销的。”
小青说的没错。当初阿湘去深圳打工,家里也是给她塞了3000块钱压兜。在深圳这种遍地黄金的城市,3000块钱就跟闹着玩一样,实在是太少了。阿湘不敢耽搁时间,她几乎是到了深圳的第二天,就进厂了。住宿舍、吃食堂、流水线上日复一日,如果你问她深圳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一个地方也说不出来。她只知道,爹妈给的3000块她可以换成一部华强北买来的二手缤果手机,每天晚上回到宿舍,躺在硬邦邦的凉席上,打游戏打到眼睛快瞎了。
“我跟你说实话,我一个月挣五千多块钱,自己就留一千吃饭。剩下的钱,我妈都要走了。她说帮我存起来,将来嫁人的时候,嫁妆多,体面。”
阿湘是个头脑相当简单的女孩,她家里有个弟弟,过不了几年也要娶媳妇了。她打回家的钱,怎么可能是攒了做嫁妆的。小青没有多说什么,别人家的事情,她不打算多管,但她也知道,从阿湘这里,能借来500块钱就算很不错了。
“你问问阿玲。”阿湘说,“她可厉害了,在深圳,认识了一帮大老板。每天灯红酒绿的。不信你看她朋友圈。”
小青打开了阿玲的微信,可她朋友圈上只有空空的一道线。
“她屏蔽我了。”
“怎么会呢。”阿湘用她自己的手机,点开了阿玲的朋友圈。里面内容丰富多彩,遍布阿玲穿着性感的自拍。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出入夜场,确实就像阿湘说的,同样是从梅溪村走出去的女孩,阿玲过的是灯红酒绿的生活,而阿湘还没有真正见过世面。
小青去阿玲家的时候,阿玲正在跟她的父亲吵架。阿叔手里拿着半截扫把杆,怒气冲冲地从院坝里追了出来。
“老子迈哩你的脏钱!你绑回少当来内!生你安些的走仔,恶心!”
一个是家里追着要钱,一个是想给家里钱却被家人拒绝。小青也不明白,曾经都差不多的女孩,怎么才去深圳一段时间,变化就可以如此之大?
阿玲被赶出了家门,但她看着一点也不伤心。她拎上漂亮的行李箱,搁楞搁楞地走在乡间并不平坦的土路上。
“你跟着我做地个?”阿玲回过头,目光凌厉地看向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青。
“你……你现在要回深圳吗?”小青问。
“这个点了,哪还有高铁啊。”阿玲把行李箱拖到了村口的公交车站,掏出手机,叫了个网约车,“我打车去市里,开个酒店住。你要不要陪我?”
小青有些犹豫。
“哎呀,你明天回村的打车费我给你出。”
潮州市区,小青只去过两次。一次是小时候妈妈带着她和妹妹去买教会唱圣歌时候的白裙子;一次是父亲带她装可怜,找城里的亲戚借钱,去深圳追母亲回家。
其实不过四五十分钟的车程,怎么离梅溪村这么遥远,怎么和梅溪村这么不同。小青看着车窗外的大商场,出了神。
阿玲轻蔑地笑了一声:“这算什么呀!跟深圳比,潮州差得远呢!”
小青嘴上没搭腔,不想理会阿玲的炫耀。但心里,她又羡慕得不行。阿玲的父母在梅溪村承包了一片荔枝林,一年收入不少。他们本意是想送孩子读个民办的大专,但阿玲高中都没念完,就因为辱骂老师被市里的中学劝退了。退学后,阿玲索性也不读书了,听说是经一个网友介绍,去深圳做了酒店前台。再后来就变成了灯红酒绿的样子。
小青和阿玲并不熟。她和阿湘是同学,但阿玲比她们大几岁,小的时候,也是和阿湘玩得好。毕竟,有个拖油瓶的妹妹,小青很难交到朋友。但是那天晚上,或许是阿玲被家人赶了出来,内心十分孤独,她竟然拉着小青说了整宿的话。
快捷酒店窗外的霓虹灯,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肮脏和模糊。
“我就是陪他们喝喝酒,说说话,最多被摸两下。不是我父母想的那样。”阿玲不断重复着她的辩解,“你知道吗?那些在KTV包房里一晚上花好几千的人,其实也很可怜的。”
一晚上花好几千还可怜?小青不信。
“真的。”阿玲说,“他们结婚了,老公和老婆都不睡在一个屋!我要是结婚了,我老公不跟我同房,我马上离。”
“那他们为什么不离婚?”
“他们说,离不起嘛。一千万的房子、几十万的车、还有小孩的抚养费……夫妻两个人才够。”
“他们钱这么紧张,为什么还去KTV?”
“去KTV是为了赚更多的钱。”
阿玲的这句话,小青没听懂。但等她在深圳生存了几年后,她就彻底明白了。
“我也想去深圳。”小青说,“我想像你一样,有自己的钱。也可以打车,也可以住酒店。我真的烦透我阿嫲了。她天天找我茬。”
“你去深圳了,赵保白怎么办?”
阿玲的问题让小青一时语塞。她的眼前瞬间就出现了小白被奶奶追着打的场景。是她诬陷了小白,小白才会被奶奶打得鼻青脸肿。
“你真打算把小白抛下吗?”阿玲问。
“你们都一样!”小青冷笑,“你们所有人都觉得赵保白就该我负责。我就比她早出生了几分钟,算什么姐姐?”
阿玲沉默了片刻,道:“你良心过得去就行。”
第二天一早,阿玲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她买了最早的火车票,就要去深圳了。临行前,阿玲递给小青一张小卡片,卡片正面是一家KTV的联系方式,背面印着一个性感女郎。
“你要是来深圳,找不到工作,就来找我。”
小青盯着那张卡片,仿佛在凝视一个深渊。她大概猜得出阿玲的工作绝对没有她说的那么“阳春白雪”。但最终,小青还是把那张卡片放进了口袋里。
阿玲给她打了辆车,回到梅溪村已经是下午了。夜不归宿不说,且早上还没有帮家里削淮山。想想都知道,她少不了一顿臭骂。但让小青十分意外的是,奶奶今天居然没有时间责骂她,而是着急忙慌地带着姑妈,满村找人。当她看到小青时,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说:“你死哪去了!你妹不见了!快找人!”